日暮黄昏,威斯巴登郡的上城区中行走着一位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拎着两把剑刃如镜面般光滑锋锐的细长刺剑。
尽管青年看上去稳重面善,但他的可疑举动依然引起了巡逻卫兵的警惕。在寻找皮革店铺的路上,不断有卫兵阻拦他,盘问他的身份、来历,以及贸然携带武器在城中走动的缘由,青年每次都必须耗费好一番唇舌才得以通行。
历经坎坷麻烦,他总算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了一家旧皮革店。年轻的皮匠学徒粗略测量了双剑的长度和形状,向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小问题,后天您就可以来取走您的剑鞘了。”
罗贝尔放下两枚金币作为定金——看皮匠的神情,他似乎又给多了。
维也纳,霍夫堡皇宫,王座厅。
弗雷德里克安稳地坐在王座之上,他的面前放着一张从书房搬来的桌子,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书来自五湖四海。
波斯尼亚的斯捷潘国王送来了祝贺新婚的信笺,塞尔维亚国王杜兰德一世也用极尽谄媚的措辞明示了与尊贵的奥地利皇帝建立深厚友谊的意愿。
阿尔巴尼亚亲王杰尔季·斯坎德培的来信措辞最为高冷。相比之下,热那亚的乔瓦尼·朱斯蒂尼亚尼将军情商就高得多,在信中不仅祝贺了弗雷德里克,也用简单明了的语句描述了目前重建中的新希腊。
希腊国王阿克修斯抛弃了帝国时代的旧姓氏,如今以“阿克修斯-佩特罗斯”之名统治国家。在希腊语中,佩特罗斯意为“坚不可摧的顽石”,他或许希望新诞生的希腊王国能如大理石般顽强,抵抗异教徒侵略,实现光复东罗马的伟大理想。
……但那和他有吊关系。
弗雷德里克嫌弃地把这封信放在文书堆的最下面,想了想,又放到桌子腿底下垫脚。
罗贝尔都告诉他了,希腊人的新国王是个前犹太人,就算如今改信了天主教,犹太的臭味儿短时间内也不会消散。犹太人的身份是母系继承,那至少在阿克修斯的孩子继承王位前,他不打算正眼瞧这个国家一眼。
格奥尔基二世·阿森,保加利亚大公,也是巴尔干半岛最,由于他的书信是一众贺帖中最“孝”的一封,弗雷德里克特地把它留到了最后一个查阅。
还是没读下去。
太恶心了,太谄媚了。
即便以被谄媚一方的心情看待,“实在是难以下咽的齁甜面点”,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评价。
相比之下,另一份同样出自保加利亚贵族之手则显得不卑不亢。
康斯坦丁三世·斯特拉基米洛维奇·希什曼,希什曼王朝后裔,率领保加利亚抵抗军反抗异教徒的英雄,因投入十字军怀抱稍慢一步,战后的分赃大会上仅获得了次于格奥尔基大公的地位,深刻诠释何谓选择大于努力的究极倒霉蛋。
但若要让弗雷德里克选择的话,他也像罗贝尔一样会支持格奥尔基,一个理智的胆小鬼管理总比毫不掩饰的野心家稍好一些。
放下最后一份贺帖,弗雷德里克坐在王位上用力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舒爽地叹息。
这里其实并不是他本来的办公地,但是因为新婚妻子莱昂诺尔夸了一句“你坐在王位上的样子最帅”,弗雷德里克亲手把书房的桌椅全部搬到了王座厅,哪怕弓着身子,腰酸背痛,也坚持在这儿批阅完了几百封帝国各地发来的奏折。
勃兰登堡选侯糟糕的文笔严重折磨着他的大脑,腓特烈甚至把前些天出去打猎干了什么全都汇报上来,但在他最关心的诸侯税方面只字未提,看来也打算延续以往的办法,继续不向皇帝纳税。
萨克森选侯至少编了三个穷苦人吃不起饭的小故事来找借口拒绝纳税,尽管他使用的这张昂贵的双层雪白印纸表明他本人并不被贫穷困扰,至少表明他知道纳贡本是义务的态度。
唯一令人满意的是波西米亚选侯的态度,贺喜、纳税表、述职年表,在波西米亚的伊日摄政王的信中一应俱全,一周后,押送税金的车队便会经摩拉维亚进入奥地利。
曾经最为反抗德意志皇帝统治的捷克人,如今却是三大东部诸侯中最忠诚的臣子。
伊日的信中毫不吝惜笔墨地大大夸赞了自己可爱美丽贤惠体贴善良亲民……的妻子,梅伦娜夫人。换在往常,弗雷德里克这时一定已经气得撕烂了信纸,类似的蠢事他已经干了十几次,但现在他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什么话。
我老婆才可爱。
我老婆比你老婆可爱一万倍。
想秀我?
傻x。
朕赢赢赢,最后是赢赢赢。
出无敌国外患,内有贤妻安家。权力牢牢在手,工作尽数外包贤臣,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活着,以及生个继承人,天底下还有比皇帝更轻松的工作吗?
摸鱼,爽!
“恩里克!”
他对着宫廷外面的走廊大喊。
少顷,仆人便领着黑眼圈重如墨的恩里克进入了王座厅。
“老恩,朕已经努力批阅了绝大部分文书,剩下的就交给你了,锻炼一下。”
弗雷德里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小叠文书。
那是他批阅的“绝大部分”。
恩里克没精打采地瞥了眼另半张桌板上堆积如山的文件,面对皇帝大言不惭的神情,不擅长推脱和拒绝的年轻书记长默默点了点头。
“很好,年轻人就要多找机会锻炼,记住,组织对你的期望很高,积极性这块可不能落下。”精神焕发的皇帝和蔫巴菜般的书记形成了鲜明对比,前者用力拍了拍后者的肩膀,险些一巴掌把他拍晕过去。
“朕先去游猎场锻炼一番,下午还有场舞会参加,晚上还要用最新的望远镜欣赏……哦不,是观测天文。哎,当皇帝可真辛苦。”
摇头叹息间,弗雷德里克皇帝叉着腰走出了王座厅,很快便跑得没影。
他走后约莫五分钟,一名较恩里克还年轻几岁的小书记员小声说了句:“头儿,陛下走远了。”
恩里克浑浊的眼神顿时精神了起来。
他很累——他装的。
“去,把其他书记员都召集过来,今天之内把这些文书批阅完成,本月绩效翻倍。”
“是!”
年轻人激动地敬了个礼,小跑着冲向走廊。
恩里克的嘴角得意地勾起弧度。
不就是外包嘛,搞得好像他不会似的。
“头儿!”尚未跑远的年轻人从大门附近探出脑袋,“谢谢头儿!”
恩里克用大拇指指了指门那边的年轻人,就像看见了年轻时被往死里使唤的自己。
看见没,他还得谢谢咱呢。
同一天,在霍夫堡皇宫东面的莱塔尼亚大道上,王立法院正在举行一场特别的审判。
控诉一方是在十二年前“含冤”入狱的吉普赛商人,受审的一方更是重量级,是先帝阿尔布雷希特生前指定的首席大法官,其担任首都法院法官一直持续到1449年,直到弗雷德里克彻底坐稳了皇帝之位,才将该职位移交给了自己的心腹。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翻案重审。
前首席大法官巴泽尔面色阴沉地仰头望着台上,正襟危坐在法官席上的男人,那个所谓的弗雷德里克的心腹,正是兼职首都法官的教会大主教,艾伊尼阿斯。
在他出家进入教会前,曾给弗雷德里克担任过数年的机要秘书,颇得信赖。之后机缘巧合再度返回奥地利,迅速被老熟人委以重任,负责“整治教会内部与法庭的不法乱象”。
“朋友们,这并不好笑。”
面对无数诘问的目光,已经退休的巴泽尔率先开口。
“我不明白,在这神圣而威严的大法庭上,我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给邪恶的吉普赛人翻案。当年老夫审理此案时,以上帝之名起誓,定罪证据完备,铁证如山。这分明是一场打着翻案旗号的政治迫害,我反对这场对我而言不公正的审理,我希望陪审团的诸位能秉公执法,不要成为某一方杀人的工具。”
“铁证如不如山,吉普赛人邪不邪恶,不由您的金口玉言决定,而由市民陪审团和记录当年审理程序的案册内容决定。”
身穿修道白袍的艾伊尼阿斯缓缓说道。
他翻开手边的陈旧记录册,徐徐开口:“首先,第一个问题,记录员当年记下了这一句‘监狱方面奉大法官命令执行第三套审理程序’。多年前,我曾经在奥地利担任过当今陛下的秘书,是故对这所谓的第三套程序有所耳闻。”
“拷问人员会用布拉格生产的铁处女,将被捆绑的人犯放入其中,依次钉入十二根铁蒺藜和长钉,直到犯人恢复记忆。还有其他种种超出规定的审理,以及最重要的,记录员特地记录了您的家族与受审的商人间存在经济冲突,并引导后来查阅者寻找到十四年前的另一桩案件,是您的家族与另一支商队的冲突案,那一次,您经商的兄弟同样胜诉了,这您又要作何解释呢?”
陪审团席上传来一片哗然之声,而后是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见巴泽尔额头冒出冷汗,艾伊尼阿斯摇了摇头。
“本法官很好奇,该过程中是否存在屈打成招的情况?我如果没记错的话,除了叛国、通奸和间谍活动等几项重大指控,第三套审理程序一般禁止在民事案件上使用。巴泽尔前任法官,能否请您解释一下,为何对单单涉嫌经济犯罪的商人使用超出规格的审理方案呢?”
“该死的吉普赛人,该死的记录员,净做些多余的事情……”
巴泽尔用自认为很小的声音念叨道。
但法院是相当密闭的环境,他磁性而沙哑的低沉嗓音在墙壁间回响,几乎每个人都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
艾伊尼阿斯微微一笑:“这就是程序完备的好处,包括法官本人在内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详细记录在册。吉普赛的民族身份不影响他们获得本庭的公正审理,记录员也只是做了份内之事。事实上,如果记录有缺损,今日的被告席上就得多添一位可怜的记录员了。”
他缓缓收敛笑意,撑着主教权杖站了起来。
“我有一位忘年之交的朋友说过一句话,‘黑与白之间存在分明的泾渭’。耶稣告诫我们,试图在黑白之间衍生出灰色领域,是无心间包庇了罪恶的折中之举。懦弱的人性允许我们折中,但在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神圣而威严的注视之下,我们不能容许人的罪恶逃离神的审判。”
他用权杖一头指向因愤怒而全身震颤的巴泽尔,义正言辞地高声喊道:
“很多年后,当我们决定为当年的罪恶翻案重审时才能意识到的少许真相是:自诩为人民发声,自诩为人民代言的您,才是处于正义对立面的恶徒!受到权力和私心蛊惑而堕落的魔鬼,法庭的囚笼有义务将你笼罩。”
“此才真可谓——铁证如山!”
法官的击锤重重落下,法庭内回荡着击锤撞击底座时发出的清脆回响。
“有罪!闭庭!”
在陪审团无尽的唾骂声中,咒骂命运的巴泽尔被法庭警察拖出了被告席,除非他的孩子愿意花费天文数字般的赎金将他赎回,否则等待他的将是永无止境的地牢幽禁。
艾伊尼阿斯长出了一口气。
这场翻案重审确实如巴泽尔咒骂的那样,是一场弗雷德里克授意的政治迫害。但是,巴泽尔所犯下的种种罪行亦是板上钉钉的真实。聪明人懂得顺势而为,艾伊尼阿斯当然知道翻案的原因,但不妨碍他借机解决一个隐藏在深处的恶人。
他已经习惯用这种手段践行自己的道义,就像他当初在异端审问所任职时无数次给恶霸扣上异端的帽子那样。有些事,不上称半斤没有,上了称一千斤打不住。
……
“休息够了没,休息够了的话,我们该出发去打邪神了。”
灰背隼飞入修道院二楼的阳台,鸟嘴吐出人语。
躺在特制的“躺椅”上——江天河所设计的一种介于床与椅子之间的坐具——罗贝尔的脸上盖着一本书,悠哉地午休中。
听见白袍人的话,青年不为所动,但摇晃的脚尖表明他此时并未昏睡。
“怎么了,感觉你最近干活好没积极性啊。”
灰背隼飞到罗贝尔的肩膀上,用力啄了啄他的侧脸。
罗贝尔终于开口:“白狗,你说,邪神到底是种什么东西?”
“‘索多玛人耽于男色,淫乱无度,招致陨石毁灭’,但古罗马人耽于男色的不少,这世上淫乱无度的人数不胜数,受到惩罚的几乎没有。越想越觉得,诅咒恶人死后会下地狱,不过是弱者的精神胜利而已。”
他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就因为书里这样的故事太多,人造的痕迹明显过了头,才会害得后世的神学家不得不编造更多的谎言来给先人低下的文学水平找补。”
“你又开始思考这些有的没的,所以说啊,这人就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白袍人的鸟脸上写满无语:“你现在是在上班,工作内容是消灭某人,邪神只是方便我们交流的代称,以及让你认为自己在行正确之事的自我麻醉,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相当满意,我最擅长自欺欺人了。”
罗贝尔打了个响指。
“出发,英雄消灭邪神,我们实在太正义,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