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

    赤苇京治出乎意料的是个很健谈的人。

    他坐在椅子上一边看着我,一边一点一点和我说他在大阪的童年,说大阪如何发展如何建设,说大阪淳朴的民风和尊师重道的人文风情,说他的母亲牵着他的手一点点触摸感受大阪的山石——那是自然留下来的历史厚书。

    “从我有意识开始,就和母亲穿梭在大阪的大街小巷了。”

    这其实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我半倚靠在床靠背上,很久没有人这样和我讲话了,不带目的的,没有攻击性的,只是单纯和我分享一个时间里一段过去的经历。

    很多人都没意识到这其实是很私密的事情。

    不过我仍然对此不置可否,这些事情不该由我来说,毕竟排球队的大家看上去就是就是被家里养的很好的小孩,木兔和学姐他们是,赤苇京治也是,谈吐见识,礼仪修养,举手投足里无一不是被爱浸润出来的从容和自信,就算这样保持一辈子,我想起来摊开在书桌上还没被翻阅过的调查资料,我也打心底觉得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大阪就很好。”

    我一边听着赤苇京治讲话,一边侧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上次随手放的水笔,又拿起床头柜上的通知纸,在通知纸上的大阪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我没避着赤苇京治,将纸折了两折,“还要麻烦你明天把这个带给老师。”

    “我这个星期暂时不会去学校了,”春上家的事情最近很多,国外公司的事务也是,让人有些应接不暇,“我回去的时候会给排球队的大家带伴手礼的。”

    赤苇京治也并不多问,蓝色的眼睛里毫无波澜,只是伸手轻巧的接过这张薄薄的纸,沿着我对折过的痕迹将这张纸再次折叠放进背包,很自然,反倒我摸摸自己的手背有些不适应,看了一眼钟表,“孝支他们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几乎是刚落下门外就有了动静,孝之又留了木兔和赤苇京治吃晚饭,他做了面条,牵着我的手扶我去餐厅,说我的那碗没有葱花,我的胃口越来越差,吃了两口面条上面的荷包蛋,铺在碗底的荷包蛋则是全被留下了。

    天色已然不算早了,我打电话让林叔从老宅差了司机过来,孝之替我送他们下楼,“晚上寒气很重,凌子就待在家里。”

    孝之回来进门的时候我正坐在沙发上,房子里暖气开的很足,我洗完澡穿着厚厚的睡袍坐在沙发上竟然还觉得有些闷热,孝之开门带进来一丝外面的寒气,掺杂进满室的静寂,我们面对面看着对方——像是两条在同一个干涸鱼缸里挣扎的鱼。

    我动了动手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指尖,这并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孝之。”

    孝之没应我,好像没听到一样的径直抬脚准备往卧室走,于是我只好再次重复,“孝之。”

    “我们谈谈。”

    男孩走到我面前,孝支已经比我高很多了,肩膀也很宽,袖子挽起来露出的手臂上因为常年运动有着明显的线条,到这一刻,我才有一种眼前的人从五岁那个小孩的框子里跳了出来的感觉,孝支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我仰头看着菅原孝之,原来我们已经长大了。

    “要谈什么。”

    “孝支想知道什么。”

    “凌子什么都会回答吗。”

    孝之在我身边坐下,并不看我,也并不等我给出答案,他只是自言自语着:

    “你才不会。”

    窗外的夕阳正爆发着最后一丝力量,像是火山喷发出来的岩浆一般的红穿透了窗户落在孝之的身上,像是熊熊大火一般燃烧,亮的不可思议,灼伤我的眼球。

    我看到孝之的嘴巴开开合合,却不能听到他的声音。

    孝之你在说什么呢?

    我感到一阵迷茫,心里的答案却又落上一道重重的枷锁,我从来没相信过那年冬天的大火是意外,也不曾相信过递到我面前的薄薄的证明,死亡是一座大山,不清不楚的事实是每天都落在大山上的薄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至死没有回到故乡的母亲,握住我脚腕的父亲,压着脊梁的春上家,时时刻刻在暗处看着我的眼睛……沉沉压在我身上,都是我没办法抛弃的东西。

    但是孝之是不一样的,他该是轻盈的,像是江河湖海里的一尾儿鱼,自由自在的去每个他想去的地方,这世界很大,四通八达,孝之可以去任何地方。

    而不是和我待在这个干涸的鱼缸里。

    “孝之。”

    像是从破旧风箱里呼哧呼哧发出的声音,冻起来的寂静变成了锋利的刺向我的长刀,我觉得肺腔和嗓子被划拉的生疼,声音从喉咙里挤出:

    “孝支。”

    面前的人的表情有担心难过,还有很多我不愿意看懂的情绪,我下意识抬起手想拍拍孝之的背,最后也只是无力的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回去吧。”

    “回哪里。”

    轻颤的声音像投入平静湖水的石子,打破了某种不知名的屏障,孝之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终于转过头看我,眼睛湿漉漉的,“你想让我一个人回哪里啊。”

    孝之的声音很轻,一锤一锤砸在我的耳膜上,像是一只落魄的小狗,我抬手摸摸小狗的脸,“回宫城,回到孝之的家,”回哪里都比在这里好。

    东京的楼那么高那样大,遮蔽太阳,留下大片大片灯都照不亮的阴影,孝支啊,是和有父母庇佑下的宫城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孝之很受欢迎,从初中甚至小学就是这样,他长得好,性格又温和,男生们和他玩的来,女生们和他处的也不差,“阳光学长”“爽朗君”这样的称呼和抽屉里的情书一样层出不穷,孝之会过的很好,他喜欢打排球可以一直打,想要去做别的事情也可以去做,孝之是独子,阿姨和叔叔也很爱他,菅原家的事业做的并不差,在圈子里声望也很好。

    这些条件每一条单独拎出来可能都不特别,但是组在一起就成了养育人的沃土,人是树。

    世界上常有战火硝烟,死亡对社会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样的安稳、余裕,也许是接下来我这辈子都不会有的东西。

    自己都没有的东西,要怎么才能带给其他人。

    我没再说话,只要活着,孝之,只要活着,日子就会很好。

    所以不要暴露在危险的阴影里,不要被黑暗裹挟。

    室内就又安静了。

    孝支像是累了,一言不发,脑袋沉沉靠在我肩膀上,摸我的指腹和手心,我感受孝支哽咽的轻颤和细细碎碎的声音,突然想起来从前的某个七月和那架无声的钢琴,燥热的天气,瑟缩的肩膀,一个调都不准的钢琴曲,看着我手臂上的红痕自责到哽咽的孝支,还有那双不敢抱我的双手。

    其实和孝支没什么关系,无声的钢琴怎么练习出成调的钢琴曲,况且我并不喜欢钢琴,我说过我在这方面是个没什么天赋的孩子,只是那个时候并没有人听我说话,也没有人在乎。

    大概就是从那些手臂红肿的日子里我知道了我并不想成为那个被栓在钢琴椅脚的播放器。

    “我天生就该是坐在下面第一排听演奏的人。”

    我是这么觉得的,老爷子说我是条天生的毒蛇,所以我后来站在了春上家的老宅里,现在坐在春上家老宅的上位。

    我有些出神,没有注意到孝支的几度呼吸,又深又沉,孝支的手覆盖在我的手上,指尖搭着我的手腕,没有再往上,只是如此贴着,然后很突然的,孝支开口了:

    “凌子。”

    “我离开了,你会轻松一点吗?”

    我有些怔愣,又很快反应过来,觉得有些荒谬。

    这是天大的误会。

    我抬手摸索孝支的脸,下巴嘴唇鼻梁眼睛,我用手一下一下摩挲着孝支的脸颊,并没有回答轻松与否,孝支是个太聪明的人,所以我只是说:

    “孝支已经长成了我脊骨里的一部分,所以我才能站在这里。”

    只要我站在这里,就不必怀疑你对我的意义。

    孝支没说话,我看着他长大,明白这其实是一个太聪明太固执的人,思索再三后,我还是拍了拍孝支后背,说:

    “我买下了那座湖边的房子。”

    “还有湖边你喜欢的那个小小的停靠港。”

    “房子需要翻新和装修,”孝支抬起头,我就这么看着他,望进月亮的光里,慢慢说着,“后面的院子可以建一个阳光花房,在门口种一棵樱花树,还会有泳池,客厅里也许会有个透窗,坐在客厅里休息很舒服。”

    我本来并不想说这件事的,有些事情落实才算好,提前说了反而给人难以言喻的感受,而且:

    “那还可以在院子里种一棵芭蕉!”

    孝支的眼睛亮亮的,我只是笑了笑,“如果孝支喜欢的话。”

    “虽然现在还没有动工。”

    “但是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钥匙我明天会给你,我知道你会喜欢的。”

    临睡前闭眼的前一刻我还能看到面前的人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愉悦,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大概在孝支眼里,房子落户就代表人要落叶归根,那就是我的“根”,人不能离根太远的,所以我不论走多远都会回去。

    这使孝支安心。

    但是不是我给他的承诺。

    我侧身看着孝支,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皮重重的,孝支确实已经长成了我脊背里的那根脊骨的一部分,可是我的孝支,我一下又一下拍着孝支的后背,人如果只有脊骨要如何行走呢,我的血肉、我的脊骨乃至我一切的一切,都从生下来就已经定型了。

    外面的灯光映进室内,深深浅浅,像是人振荡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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