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安并未在意,仍然自顾自地说到,“你身体感觉如何?还能撑多久?我待会儿就去讯问父亲归还妖丹的方法,你再安心等等。”
她心中急切,一番话如同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下都倒出来。
云起拿书的姿势未变,只把目光从书上移到了她的脸上,“不必。”
世安微愣,“什么不必?”
“不必归还我妖丹,更不必来感谢我。”不等世安问出为什么,他继续道,“本来就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什么一报还一报?世安更加迷惑,是不是她被魂火烧过之后就变傻了,怎么云起说的话她都听不懂了呢。
“在昆山解除妖王封印时,我借用了你的心头血,所以给你妖丹抵消当日的罪孽,并没有别的意思。”云起神色淡淡。
世安敏锐地抓住重点,“你的意思是昆山的事情是真的?你派舒悦来的?”
“是。”云起点头,大方地承认,“我让她得手之后就杀你灭口,没想到还是被你活着回来了。”
云起的一席话,把世安重新拉入那日的记忆,她仿佛置身于黑蛇遍布的石窟,心上的洞还在汩汩流血,那种背叛与绝望的感受再度包裹了她。
她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和纸一样白。
“既然你派舒悦杀我,为何又要把妖丹给我?”
云起放下书卷,一脸好笑地看着她,“我需要你去解决虞泰,他学会了秘术之后,已经威胁到了我妖王的地位。既然有你出手,我自然乐见其成。”
他的逻辑无懈可击,世安坐在石凳上,明明是初夏时分,她却感觉到如坠冰窟一样的冷意。
“你的意思是,你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利益?”
“不错。”
“既然如此,那日你为何和我亲密?”
往日两人相处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翻滚,如果一切都是假的,他为何对她说喜欢?为何教她学功夫,为何在给她妖丹那日……亲吻她?
“不过是逢场作戏,为了获得慕容姑娘的信任罢了。”云起终于放下书卷,轻轻一笑,笑容里是不加掩饰的嘲讽,“否则慕容姑娘怎会去驯服凤凰呢?怎么会被舒悦轻而易举地就取走心头血呢?”
世安喃喃,“不可能。”
她还记得,云起说喜欢她的时候,他的目光璀璨,像是映入了漫天星光。
她如何相信,拥有这样明亮眸光的云起,心中装的竟是欺骗和利用呢。
她微微摇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感受,“你在骗我。”
云起并不多说,只望着层层叠叠的房檐,目光悠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
世安回答,“在入学试炼的时候,你昏迷在水边,我帮你治伤。”
云起收回目光,玩味地看向她,“你认为,凭我的功夫,被人打晕的可能性有多少?”
她恍然大悟,猛地抬头。
云起抿了一口茶,“从一开始的时候,我对你存的就是利用之心,你也恰好走进了我的圈套。”
她看着他,感觉如此陌生,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确实现在想想,他对她这样好,本身就不太正常。
一个人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这足够让人警惕了。
只是因为这人是云起,是上一世让她感念的朋友,恩人,她才会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世安恍然想到,上一世,她就是死在昆山中,死之前也被剜去了心头血,不出意外的话,也是云起让苏轻语做的。
毕竟除了他之外,谁还用得上她的心头血呢?
可笑他欺骗利用她两世,她今日才知晓真相,甚至在之前还把他看作自己的恩人,看作喜欢之人。
她的手指冰凉,身形轻微颤抖。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既然你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何还要告诉我这些?”
云起放下茶杯,淡然的神情中带着几分不耐烦,“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自此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你不必还我妖丹,我也不必对你说抱歉。今后我们二人桥归桥,路归路,再不必相见。”
世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院子的。
或许是因为在昆山时,她的心脏已经受过一次伤,此时她心里冰冰凉凉的,并不觉得悲痛,只是十分麻木。
近乎绝望的麻木。
云起的一番话,摧毁的不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更是她长久以来形成的处世态度。
她原本以为,待人真诚,亦可获得他人的真心。
谁知她的真诚与坦荡,换来的不是真心,而是欺骗利用,是伤害背叛。
天地浩大,她竟有了一种漂泊无依之感,她不知还有谁可以信任,可以坦诚相待,可以交付真心。
她躺在床上,一滴泪珠悄然从眼尾滑落,随即没入锦被里,不见了踪迹。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不久,云起手中的杯盏坠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在一片“主上”和“殿下”的急切呼喊中,他的身体朝旁边倒下去。
第二日,世安打起精神,去看望了爹娘和兄长。
在宫廷御医的妙手回春下,昔日里那些伤筋断骨的伤已经在慢慢恢复,柳安的肚子上被缝了八针,慕容复的腿也被固定起来,慕容利贞伤得不重,整日就在一边端茶倒水地伺候。
三人看她来了,俱是十分欣喜。
柳安把她拉到床边坐着,柔声责怪道,“你也真是的,大伤初愈,也不等伤好,就急匆匆地过来,将来落下病根怎么办?”
世安嗯了一声,又和三人说了些话。
柳安看她神色郁郁,使了个眼色,把利贞和慕容复支出去,房间内只剩母女二人。
柳安拉着她的手,担忧道,“世安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了?”
她摇摇头,“也不算。”
“那不妨和娘说说。”柳安像小时候那样一下下在她的后脑勺抚摸。
往常她是不会与家人说这些的,在爹娘面前,她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但此刻她却想一吐而快。
“我就是突然觉得,人心是最复杂难测的。”
“哦?”柳安适时表达疑惑,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
在柳安鼓励般的目光下,世安将心中的想法尽情倾诉,“隔着一张面皮,你分不清楚真心与假意。可能你看人笑着,一不留神,就被人从身后捅一刀,甚至你还不知道是谁捅的,为什么而捅。”
她把头埋在柳安的怀里,“我觉得做人好难,与人交往也好难,活在世间也好难。”
柳安失笑,作为过来人,她一听就知道女儿这是受了情伤了。
她柔声道,“其实不难,眼睛和耳朵是会欺骗人的,但是心灵不会。真心还是假意,你用心感受就能感受到啦。”
世安瘪嘴,“我用心感受了呀。”
之前,她分明从云起的眼中感受到了柔情与爱意,谁知他竟然是骗她的呢,他的演技也实在太好了吧。
柳安见劝不动女儿,干脆从另一个角度入手。
她坐直了几分,看着世安的眼睛,“我问你,你以为什么是爱?”
世安挠挠头,不知道母亲为何这样问,但她还是认真回答道,“爱是喜欢?是渴望亲近?”
柳安笑了笑,“不对,爱是付出与牺牲。”
她迷茫地重复一遍,“付出与牺牲?”
柳安点头,“没错,有一句话讲,圣人论迹不论心,要区分真心与假意,你不光看别人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看世安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她继续道,“比如说,一人对你甜言蜜语,但实际做的是伤害你的事,你觉得这人是真心吗?”
世安连连摇头,“那自然不是。”
柳安又道,“那如果一人嘴上不说,但是却为你做出了极大的付出与牺牲,你认为他是真心吗?”
世安点头,“当然是的。”
柳安双手一摊,“那不就完了。”
“就这么简单?”世安不可置信。
“当然了,大道至简嘛。”
世安皱起眉头,她把云起代入到母亲的这套理论中,却发现完全说不通,甚至自相矛盾。
云起伤她也有,比如派舒悦取她的心头血,但是付出与牺牲更甚,比如挖出自己的妖丹给她,甚至在魂火燃烧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护住她。
他一边伤害她,一边为她付出,难不成这人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她几乎被云起搞迷糊了。
“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一边在背后捅你刀子,一边又为你付出牺牲甚多,那他待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世安问出心中的困惑。
柳安看她拧成一团的眉头,敏锐察觉到这就是世安的心结所在。
女儿口中那个既捅她刀子,又为她付出的人,恐怕就是她的心上人吧。
她偷偷往世安的胸前瞟了一眼,又回到她的脸上。
女儿不但发育得不错,连脸蛋也是白里透红,一副极健康的模样,实在看不出谁往她身上捅了刀子。
柳安笑问,“那我问你,那个捅你刀子的人,可真的给你造成了什么损失?”
世安想了一会儿,下意识抚上心口,“那倒没有。”
虽然云起让舒悦取她的心头血,但是她胸口皮肤光滑,连一丝伤口也没有。
虽说他利用自己对付虞泰,但是她非但没有损失,反而得了一颗妖王的内丹。
连自己被魂火灼烧的灵魂,都是靠这颗妖王内丹才修复如初呢。
世安想到这里,脑海中白光一闪,忽然明白了什么。
“谢谢娘亲!”她说完这一句之后,像风一样跑出去,转眼就没了人影。
柳安看着门口,笑着摇摇头,相信她很快就会多一名女婿喽。
世安一阵风一样跑到云起的院门口,却见门窗紧闭,连烛台都没点一盏,她不由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