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婚宴庆礼一直持续到晚间时段,是推杯换盏的尾声,也是觥筹交错的高.潮。

    夜色下,草地、廊柱、大理石墙壁,各处闪烁着斑斓绚丽的彩灯。在这种糜丽色彩间,欢悦的乐曲和带着酒气的热烈交谈,散落在这座庄园的各处角落。

    绘羽没有在人堆里待太久。

    和几位见过的、没见过的寒暄几句闲话;被熟悉的、不熟悉的套了几声近乎,又接受了几位男生的交谊舞邀请,然后,她便被继母匆匆忙忙地拉走了。

    “绘羽,你父亲刚才和几位叔伯一起喝酒喝多了,现在有点上头,你带他先去休息一下,”继母略带歉意道,“那边还有几名世交夫人需要我去应对一下,我暂时走不开。”

    她接下了这个“重任”,搀扶着脸带微醺的父亲,以不引人注目的方式绕到后门,退出了喧嚷嘈杂的大厅。

    白昼一消逝,日间尚残留暑气的热浪也一同随之消散。回廊中,空气渐趋凉爽,一阵一阵拂过,挟裹了湖岸边特有的清新水汽。

    “爸爸,这里有台阶,您小心。”

    绘羽小心翼翼地扶住父亲的手肘,提醒他注意脚下。

    好几瓶酒下肚,此刻花山院家主已是风一吹就会倒的半醒不醒状态。但为了不使女儿担心,他仍强撑起精神,状似无碍地摆一摆手。

    “没关系,这点酒量我还是担得起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余光瞥见绘羽臂弯搭着一件男士西装夹克,扬手一拍,唇角攀上独属于老父亲的八卦微笑。

    “我记得这是田沼家公子的衣服吧?前襟上还绣着他们家的家徽,怎么这件衣服现在突然到了你手上?”

    “您说这个啊,”绘羽随口答道,“刚才我和田沼君一起跳了一支舞,结束后玉子姨让我扶您去休息。出门之前,他怕外面太冷,所以好心借了我这件夹克。”

    老父亲一脸欣慰地感叹,“我们绘羽还真是招人心疼啊。”话锋一转,又问,“这孩子是个体贴细心的人,我看他对你也颇为关照。那绘羽你的想法呢?你对他的印象还好吗?”

    “感觉就那样吧,”绘羽兴致缺缺,“田沼君他确实是个好人。”

    老父亲抬眉:“没了?”

    绘羽真诚点头:“没了。”

    无比娴熟地发了一张好人卡。

    有时候拒绝和不感兴趣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委婉言辞能替代的,自然要比生硬真话来得更不伤人面子。

    “但你们刚才不是一起跳了舞么?”老父亲饶有兴致地还想深挖出一些线索来,“既然你对他没有兴趣,为什么还要接受他的邀请呢?”

    “只是跳个舞而已,爸爸你想什么呢!”她嘟囔着,“我刚才都和多少男生跳过了。”

    “而且那些不都是你合作伙伴家的少爷么?他们也没有做过分的事情,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公开下他们的面子,你以后还要打交道的,我何必让你们难做人。”

    什么场合做什么样的事,她一向分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家族需要什么,怎么做才是对家里有利的,这些无需长辈多提点,她心里自有一杆秤。

    花山院家主却是脚步一顿。

    他握住女儿搭在他肘间的手,注视着她,微醺未退的眉宇间,温柔地晕开一层眷怀的神情。

    “绘羽,你这段时间也见过不少青年才俊,你真的就一个都不喜欢么?难道没有一个能让你动心吗?”他问,“比如你上次和我提起的伊藤家二公子?”

    绘羽陪着父亲慢吞吞走在走廊间,看着脚下变幻的光影,深思片刻。

    “伊藤家发家于静冈地区,专营煤矿生意。虽说是静冈这一带颇具影响力的家族,可一旦离开静冈,这影响力还能发挥多少,就很难说了。”

    “那你哥哥说的,你上上次去见的吉田家三公子呢?”

    绘羽偏过头,从雕着鹰首石雕的廊檐望向夜空。纯净的黑色促使她更纯粹地思考。

    “虽然我不知道吉田家的业务拓展,但是就他们旗下几家公司的财报来看,想必策略是偏向保守型。收益已经开始萎缩,却没有提早摸索转型,我认为这隐患很大。”

    “那上上上次的泽田大公子呢?”

    绘羽皱紧眉心“啊”了一声,语气略带不屑,“只知躺在功劳本上睡大觉的家族,不是更不能让人放心了。”

    总之一大堆话,只围绕着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律不行,统统拉胯。

    耐心听完她这番长篇大论,父亲重重叹了一口气:“绘羽,我从前怎么跟你说的?我希望你在这件事上不要太过功利,别去考虑外在一切世俗的东西,单单纯纯地就找一个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的丈夫就好。”

    啊,完蛋了。

    绘羽惆怅着用虎口敲了敲额头。

    她怎么就给忘了,每一回和父亲谈论起这件事,都得被他“批评教育”一顿。既然谁都不能把谁说服,谁也劝不了谁,还不如她装着“啊对对对”呢,省得父亲扒拉出一大堆话来费口舌。

    绘羽柔和了态度,正想伪装出一副虚心接受教育的模样,和父亲认个错,并表示以后一定改正时,父亲忽然垂下头,眼眶里又汪出一层泪来。

    “你姐姐当年就是为了家里,放弃了自己多年的恋人,跑到这么远的美国去和你姐夫结婚。一年到头都回不来几次。人生地不熟的,一开始要站稳脚跟得多辛苦啊。”

    低沉的声音零落在夜风中。因这零落,所以显得格外落寞。

    绘羽已涌到唇边的话忽然滞住了。喉间微微发涩。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才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词。

    “没关系的,姐姐不会怪你的,按姐姐的脾性,她对于自己的选择从来不会后悔,”她挑拣出一些好事宽慰他,“而且现在姐姐借姐夫的人脉,在金融界的事业也发展得风生水起,爸爸您不用太操心了。”

    “哎,”父亲自顾自地说道,“绘羽,现在我们家已经不再有当年的困境,我是希望你不必再经历你姐姐经受的一切。”

    “不然我真不知道,百年以后去到了下面,我该怎么跟你母亲交待。”

    话到此处,哽咽转变为潸然泪下。父亲抬起衣袖,不住地擦拭泪水无止尽的眼角。

    这……上午好不容易才哄好,晚上喝着喝着酒,怎么父亲又伤感起来了呢?还真是老小孩老小孩,年纪越大,越成“哭包”了。

    绘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无奈地搀扶他快走了几步,闪身进入前方的休息室。

    “爸爸,您今天晚上到底喝了多少啊?您是喝酒喝醉了吧?”

    “您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快赶紧躺下,先好好地睡一觉。”

    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沙发上,盖上薄薄的绒毯,又低声地劝慰了几句。终于,父亲像是哭累了,加上酒精后劲发挥作用,不多时,休息室内响起轻微的酣睡声。

    ……可算是消停了。

    绘羽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关上休息室的灯,给继母发了一个定位信息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

    休息室毗邻着一处人工湖泊。

    安顿好父亲之后,绘羽的心里有些乱糟糟的。无数个想法压在心上。她并不想太快回到那个人声鼎沸的大厅,也无法摆出笑脸,戴上无懈可击的面具去干一些有的没的社交表演。

    她在湖边沉默地站着,出神观望坠落于湖面的星子。

    ——“你真的就一个也不喜欢吗?”

    ——“难道没有一个能让你动心吗?”

    那个被她刻意忽略的问题,在寂静的,远离世俗人声的当下,突然强行闯进她的脑海。

    沉默。

    静立。

    她抿紧了嘴唇。

    水面上卷起的风吹过来。

    凉爽的温度竟然吹得她的脸在发烫。

    锁骨下的伤口又开始在隐隐作痛。

    绘羽摘下蕾丝手套抚上去,用指腹摁住它。似乎想要把这股痛感使劲地、蛮横地强制压下去。但是没有一点用,疼痛偏要对抗着她,就像一把尖刀,要透过皮肤刺穿她的指头,刺到她的心脏里面去。

    她待不住了,脚底像长满铁钉,磨得敏感的脚心生疼发痒。她不住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眼前忽然飘出一点赭色和蓝色的混合物,带有金属扣的choker。鼻腔里全是呛人的枪火味。

    她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强行挤入进骨髓。

    这是幻觉!

    一个意外,令人讨厌的意外!

    好可恶!

    绘羽恨恨地想。

    和一部分随波逐流,躺平抠脚的世家次子次女不一样,她从小对自己的生活有着清晰的规划,并且很幸运,她的生活轨迹的确在规划中按部就班地行进。

    去哪里上学,读什么专业,几岁到几岁想干什么……包括她要给自己挑一个怎样的丈夫,那个人的性格得温吞柔和,别惹事来烦她。他的家族规模得多大,能给她家带来行之有效的资源。至于什么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种累赘玩意,她根本就不需要。

    她早就给自己规划好了一切。

    身为家族的一员,理当为家族的发展添砖加瓦。由此,她的一切都可以被利用,包括她的婚姻。

    姐姐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但现在,她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强行打破这些规定,要让她的生活脱离掌控。她相当恼怒,从来没有这么暴躁过。当明白这种暴躁是失去自我控制的一种表现时,她便更加愤恨。

    ——“混账玩意!”

    绘羽小小地骂了一声,不知道骂谁。

    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无能狂怒。

    而且,她还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好像是谁骂过……她反应过来,越想越气,几乎快要被自己气晕过去。

    怒气之下,人的感官比平常敏锐许多。

    一阵细微的风声穿过耳旁。绘羽不加深思,全靠敏捷地下意识动作,回身张开手掌,迅速接住了破空而来的东西。

    伸开掌心一看,竟是一枚硬币。

    “嗒”。

    一声清脆的响指从不远处传来,引得绘羽忍不住抬头向声源方向望过去。

    月光下,那个人双手抱胸斜倚着廊柱。还是那身蓝色菱格纹的西装,一丝不乱地勾出他利落的腰线。赭色发尾打着卷,堆积在肩头,烘托出他清俊硬挺的五官。

    不知怎么的,绘羽没来由地更气了。但她没理由发作,又实在笑不出来,只好垮着张脸,嘴上生硬地打一声招呼。

    “晚上好,中也君。”

    “但是我觉得你可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啊,绘羽。”他戏谑地上扬起唇角,仿佛看见了什么很有趣的舞台戏。

    “我很好,我非常好,”她闷闷地回击,“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中原中也将手揣进兜里,慢慢悠悠地走下台阶,踏着遗落一地的月光,一点一点入侵她的领域。

    绘羽不想再和他虚与委蛇下去,向他飞快行了一个屈膝礼,转身快步远离他,向着另一个方向小跑。

    中原中也加快速度跟上她,语气里掩饰不住的疑惑和委屈:“你今天怎么不愿意跟我说话?”

    绘羽头一回忍不住地冷漠嗤笑:“我跟一个骗子没有什么好说的。”

    中原中也:“嗯?我哪里骗了你?我怎么不知道?绘羽,你可不要冤枉我。”

    绘羽毫不客气地点破:“你明明说过,你不会来辉夜婚礼的!”

    中原中也仿佛恍然大悟:“哦,你说那件事情啊……绘羽,我想你可能有点误会。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来,我只是说我不一定有空,也许是红叶大姐来。”

    “但是谁知道我今天的会谈延后了呢?我有了时间,我自然会来。”

    “你说,我这算是欺骗你吗?”

    绘羽一时气结:“你……”

    这是狡辩吗?这一定是在狡辩吧!

    但中原中也说的也确是实情,现在仔细一回想,他从来也没把话说死过。只是她自己看见了他办公桌上的日历,所以想当然地脑补出了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最终结论——是她自己的问题。

    可是好气,还是好气!

    绘羽盯住他摊开手,一脸猫猫无辜,猫猫委屈的神情。几次三番地想张口驳斥他——她并不想认输,也不想在他面前败下阵来。

    可她冥思苦想,左思右想,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击溃他的话,最后只得悻悻地闭嘴,靠板着不想理他的面孔,进行一些虚张声势的表演。

    看她这样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中原中也放柔了声调,耐心地向她解释,“绘羽,我明白你顾及家里人的心情,不想将你我交往过密的事袒露出来。但是公共场合你总躲着我,也不是一个办法。”

    “难道你要躲我一辈子么?”

    绘羽冷着脸,继续沉默。

    “今天我们也算是在你父母哥哥面前正式认识了,有了这样一个契机,往后无论是在人前还是人后,都不必再有所顾忌,你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吗?”

    绘羽:……

    可恶。

    可恶就可恶在,他说得好有道理,她竟然无法反驳。

    她的步速逐渐放慢,留给了他追逐的空间。中原中也抓住这个机会,阔步从身后追赶上来,与她并肩同立。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带着湿漉漉的温软:“怎么了?还是在生气么?”

    绘羽继续冷着脸,继续不说话。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甩脸子,摆脸色,黑.手.党干部从来没有得到过,也没有人敢给他此等“待遇”。但中原中也竟然一点也不气恼,反而愉悦地笑出声来,甚至颇为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哎呀,生气好,生气好啊,这样才显得真实。”

    绘羽:???

    怎么回事啊?这人指不定是有点大病吧!

    “绘羽,你知道吗,其实我特别喜欢你对我发脾气的样子,感觉……嗯,很迷人。”

    中原中也食指点在下颌,上挑的桃花色眼角沾上一点玩味的笑意。

    “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对,就是我的手下把你深夜绑到我办公室来,你毫不客气地挑衅我,你说你不想当我的老师,骂我是不是听不懂人话的那次。”

    “你是不是就对我一个人这么骂过?”

    绘羽彻底无语凝噎:……

    破案了,中原中也当下,此刻,确实是脑子有点坏掉了。

    她是真的麻了,神情复杂地转过脸:“中也,你今天又喝了多少啊?!你怕不是也喝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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