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羽的行动力向来超强。
在回东京的前一天,她对中原中也的陈词半真半假。父亲会带她去鹰司家赴宴不是虚言,但也只是普通的人来客往,并没有快进到订婚的程度。
在回东京的第一天,是她在父亲面前撒娇嗔闹,硬生生把一场平平无奇的聚餐,舞成了双方家族商讨订婚事宜的亲家见面会,将她对中原中也撒的谎彻底坐实。
什么“爸爸,这是你宝贝女儿一生一次的请求,你真的舍得拒绝我吗?”。
什么“你上次还说只要我找到彼此喜欢的男人你就满足了,你骗人!”。
什么“我要是不能和他结婚我会死的!”等种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发言,再配合泪眼朦胧吧嗒吧嗒掉小珍珠的委屈表情,直把老父亲猛烈攻击得无法招架。
“这……绘羽,你们才接触一个多月,还没有正式承认男女朋友的身份,公开场合下也没有以恋人的关系出席,现在直接要求提订婚,是否太快了一点?”
老父亲对女儿如此上头的状态表示很担忧。
前二十多年清心寡欲,从未听她谈起自己的心动男生,仿佛一个不会动凡心的出家人。他差点以为女儿不喜欢男人,已经开始在查看允许同性结婚的国家名单了。自从上次碰到鹰司家的次子,一下子和旧屋子着火了一般,愣是哭着喊着非他不嫁。
变化来得太陡。
老父亲的心脏着实有些承受不住。
“真的确定不再多了解一下吗?再磨合磨合彼此的相处。我听说鹰司家的情况……有些复杂,我担心你结婚了会过得不开心。”
“爸爸,您不用再劝我了,我就是要选他,他就是我天赐的缘分,”绘羽坚决地为爱扑火,“谁家里还没有点扯不清的事情。困难总归可以战胜。只要和俊介君在一起,我每一天都是开心的。”
“绘羽,你这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哥哥在一旁看戏看得很开心,“学生时代到现在一直闷声不响,结果一上来就给家里丢这么大一个炸弹。”
绘羽佯装恼怒地瞪他一眼,“我们美少女的事情你少管。”
又揪着父亲的衣袖,皱着脸左摇右摆,“哎呀爸爸,你就去说一下吧,俊介君自己都同意了,他的父母这么疼爱他,肯定也不会拒绝的。”
一个既动容不忍又顾虑迟迟不松口,一个撒痴卖乖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操心老父亲和不省心小女儿的对决僵持在原地,纠缠好长一段时间,也没能分出个谁胜谁负。
终结这场拉锯战的,还得是绘羽的继母。
“……既然绘羽她确实喜欢,那就答应了吧,”继母笑吟吟道,“碰上一个合自己心意的男孩子,也不容易。先不论结婚后开不开心,硬是被我们拆散了,绘羽自己现在就不会开心的。”
“嗯嗯嗯!就是就是!”绘羽抓住松动的机会,一叠声附和。
继母又宽慰父亲,“不用太担心,即使以后绘羽在鹰司家真有什么不好过的,难道我们家还不能给她离开的底气吗?”
花山院家主:……虽然是这个道理。
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站在了同一阵线,孤军奋战的老父亲,此时也很难再坚持负隅顽抗。
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那好吧……我先去同鹰司夫人聊一聊,探探她的口风。”花山院家主放弃了抵抗,向她们二人投降妥协。
继母揽过绘羽,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看鹰司夫人这么喜欢绘羽,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
当天晚上,父亲从公司回家,同时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鹰司家同意了绘羽和次子的订婚。择日不如撞日,有关订婚公开宴席的商议,正好将就四天后晚上七点的那场聚餐。
事情成功了第一步。
绘羽一页一页地撕过日历。
离目标日越近,像是在半空中吊悬的不安感愈发强烈。越是将要完成的事情,也越脆弱,用积木块搭建的堡垒,通常只毁在最后放置在最顶端的那个木块。
是会完美达成,造就上佳作品。
还是大厦将倾,一夕崩塌。
未开盒的结果让绘羽度过了心绪不宁的三天。血管里像打了过量的受体激动剂,诱导人的神经剧烈兴奋。白天静不下来,晚上更是睡不着。只能抱着被子,在床上如同毛线团一般滚来滚去,辗转反侧到天亮。
——“祝你接下来的一周,都能做个好梦。”
……好可恨。
怎么时不时还来点中原中也的“咒言”。
绘羽愤愤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寂静凉爽的秋夜,她在厚重棉被里,鼓噪的动脉跳动声中,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
第四天,下午五点。
离晚上七点只剩下两个半小时。指针一分一秒地向前推进。滴答声短促地荡开,心头绷直的丝弦越拉越紧,硬扯得快超过张力的极限。
绘羽不停地在客厅走来走去,又把窗户大开,又收拾已经很整齐的餐桌。忙忙碌碌,一刻也无法停歇。
这番举动落在继母眼里,只当她是因为订婚一事太过紧张。
“绘羽,要来和我一起玩几局象棋吗?”
继母从储物柜拿出一张不大不小的棋盘,摆出一面红黑棋子,招了招手示意绘羽到她身边来,希望能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好让她的心情稍微平静一些。
“我们两好久没玩过这个游戏了,不知道我的技术有没有更超过你一点。不如这样吧,我们三局两胜,赢的人可以随意提条件,怎么样?”
“啊……好,好的。”
绘羽实在是没心力下什么象棋,架不住继母的热络招呼,她不愿意泼这盆冷水,只好勉强收拾心情,坐在继母对面与她对弈。
“你选红色还是黑色?”
“……我都可以,玉子姨您先选吧。”
“那就让你先出招吧,”继母开着玩笑,“我作为长辈让让你,我选黑色。”
棋子起落在棋盘间,红黑双方的数量此消彼长。两局胜负更快分明,绘羽赢一局,继母赢一局,双方打平。收拾棋子的过程中,继母抬头看了一眼挂钟。
绘羽将棋子铺排在棋盘时,敏锐捕获到她疑虑的一句嘀咕。
“……这都快六点半了,你爸怎么还没有个消息?”
“绘羽,你先坐一会,”继母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我现在给你爸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绘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一直处于模糊状态的思维,现下更转变成了混乱的浆糊。指节却在控制不住地轻颤。像是大震之前嗅到预兆的小动物,慌乱是本能。她使劲硌住手里的一枚棋子,用疼痛迫使自己冷静。
继母背过身,从口袋中掏出手机。
拨号盘尚未按下几个数字。
房门一声震响。
父亲带着一脸沉重的神色,快步走进客厅。
“你怎么现在回来了?”继母难以置信,不解地盯着他,“我们今天晚上不是要……”
“今晚不用去了。”父亲打断她。
而后,他严肃地看了绘羽一眼,用低沉的声音宣布一个从不曾意料的事实——
“鹰司家,出事了。”
·
绘羽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动作太急,她差点没站稳,眼前冒出阵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继母眼疾手快地扶住绘羽。她显然也被这句话惊愕到,来不及深思地脱口而出。
“鹰司家出事了?”她说,又做了更进一步的猜测,“是……绘羽的未婚夫出事了吗?”
“什么未婚夫,这还没订婚呢,”父亲急急忙忙地纠正这个称呼,“绘羽和他又没过明路,没公开,那就只是朋友,可别把绘羽给扯进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今天上午。”
“他们家怎么没人通知我们?”
“鹰司家自己现在都一团糟,怕是来不及顾我们这一头。”
父亲一边和继母谈论,一边打开电视调到新闻频道。字正腔圆的播音从电视中传出,一字一句,尤为清晰地落在绘羽耳际。她麻木地望着主持人一张一合的嘴,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抛弃,逐渐沦为灰白布景。
“据朝日新闻最新快讯,鹰司技研工业株式会社干事小林光夫因涉嫌洗钱、受贿等多项罪名,现已被东京地方检查院逮捕……”
绘羽机械地眨了眨眼,试图侥幸地发掘出生机,“可是这个新闻里并没有提到俊介君。”
“这是他的秘书,”父亲解释,“通报上没有提他本人的名字,不过是为了给鹰司家留点脸面,暂时别在舆论方闹得太难看。”
“……可是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绘羽再次希冀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会不会是有人诬陷……或者,他只是被牵连配合调查?”
“不可能的,”父亲斩钉截铁地摇头否认,“我托朋友打听了一下,他的手下两天前直接捅到司法机关对他进行实名举报,证据翔实,材料充分,所有逻辑链非常清晰,不然不会这么快批捕。”
末了,父亲半是感慨半是扼腕叹息,“这小子,多半是得罪了哪路高人。这些证据要搜集全面,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证据详实……
材料充分……
……批捕
……一朝一夕
密密麻麻的字词挤塞进她的思绪。她已经无法对信息进行过滤和思考。体感温度随着父亲越发详细的解释语句中,一点一点冷下去。背脊无法抑制地涌出寒意。
绘羽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木然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继母和父亲讨论的话,飘飘忽忽悬在虚空。
继母:“那我们现在该干什么?”
父亲:“什么干什么?当然是在家里吃饭啊,等这么久你和绘羽不饿?”
继母:“我是说……”
父亲:“鹰司家自己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意识恍惚间,绘羽感觉到衣袋里震动的手机。她此刻已无法思考,凭着肌肉记忆摸出手机,翻开,解锁界面。
屏幕上赫然跳出一条信息。
发信人——
中原中也。
白色的光一瞬间刺得她的眼睛难以适应。
那条信息中,黑色的字体显得无比突兀,像是一份通缉。其上只有简洁的两句话。
——“绘羽。”
“怎么样?今天晚上的新闻,你有看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