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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三月三

    流光一瞬,急景凋年。
    苍茫原野之上,程荀看见自己在奔跑。她荒忽远望,已是泰和四十年。
    天光渐明,枝头的鹊儿吱呀唱着曲儿。程荀从梦中惊醒,梦里衰草连天的旷野已然消失,入眼是京城胡府简朴素净的床帐。
    她睁着眼睛呆愣片刻,大脑一片空茫。梦里不知所谓地奔跑一夜,身子疲惫异常。她慢慢起身,在逼仄的屋中更衣洗漱。
    窗前衣箱上摆了个破旧的镜子。借着天光,她拿起绒花正要往头上戴,犹豫了下,又从箱子深处翻出一个细长的布包。
    她小心地打开布条,一支陈旧的梅花簪安然躺着。纵使她精心保存多年,木质的簪身仍是有了岁月的痕迹。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簪头的梅花。
    她对着那裂了缝的镜子,笨拙地将簪子插进发里。
    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
    是程十道捡到她的日子,是她的生辰。
    她转头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
    就当这是及笄礼吧。
    推开门,她走到院儿里的西厢房,推开门,轻声唤胡婉娘。
    “姑娘,该起了,今日还要去邱山呢。咱们在京城胡家,可不好晚起。”
    胡婉娘厌烦地咂咂嘴,不情不愿地起来了。
    四年前,两淮盐运使急病暴毙,胡瑞破格顶缺上任,举家迁往扬州。如今三年任期已过,胡瑞入京述职,顺便将胡婉娘和夫人林氏带来了,如今就住在胡瑞叔父——吏部侍郎胡聘家中。
    而原因无他,胡婉娘如今已十四岁,待明年及笄,就该论起婚嫁之事。胡瑞与林氏都有意给女儿在京中寻一门亲事。刚过完年,便拖着胡婉娘来了京城。
    胡聘将此事交给长媳张氏操持。她考虑了一圈京中与胡婉娘年纪相仿的官宦子弟,最后发现,最适合的居然还是自家的侄儿张子显。
    张氏的父亲致仕前官至朝中三品大员,如今兄长在刑部任员外郎,侄儿张子显更是一表人才,十六岁就已考上秀才。二人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加之两家人本来就有姻亲,一时间竟找不出比这更两全其美的人选。
    张氏将想法与两边长辈一说,双方都颇为满意。两家人心中都有默契后,张子显开始频繁地出入胡府。
    张子显看起来周正温和,待人彬彬有礼,遇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可任谁都看得出来,在胡家这么多姐妹中,他对胡婉娘这个关系最远的表妹,最为关心。
    胡婉娘心中虽得意他的殷勤,对他本人却淡淡的。她刚满十四,还尚未尝到情窦初开的滋味。
    程荀的情绪则更为直接。
    她厌恶张子显。
    她站在人群外,看得清楚,张子显温和有礼的皮囊下,是藏不住的功利算计、虚伪作态。更令她作呕的是,在胡婉娘看不见的角落,他时常会用一种隐秘而热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程荀。
    她起初不明白这个视线代表了什么意味,直到某次撞见下人在背后说亲戚闲话,提到了“齐人之福”四个字,才恍然大悟。
    清荷出嫁后,她成了胡婉娘的大丫鬟,若不出意外,将来还要作为陪嫁丫头,陪胡婉娘嫁进张家。
    而张子显,已然将她视作囊中之物。
    这也让她意识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几年来,她为胡婉娘鞍前马后,当了个最好使唤的忠仆,在下人中逐渐站稳了脚跟,来去之间也担得上一声“玉竹姐姐”。她为人宽厚、办事牢靠,谁找上来都愿意搭把手,久而久之,在府中也博了个好人缘。
    凭着这份好人缘,她努力编织自己的关系网,竟真的从密不透风的后院里撕开条口子,暗中窥视着前院里男人们的行踪。
    这不是件易事。她所能接触到的消息都不过是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可只要从纷杂的信息中抓住一个线头,轻轻一扯,一切便也都分明了。
    她在等那个“线头”。
    邱山坐落在京城西北面,风水极佳。山势一面平缓、一面陡峭,间有悬瀑绕山而下,溪流纵横。山顶一座古刹,立足远望,整座京城尽收眼底。
    三月三上巳节,惠风和煦、芳草茵茵,正是踏青游春的好时节。
    三月天,桃杏争艳,海棠含羞,春光无限好。邱山上游人如织,黄发慢行,垂髫放鸢。
    胡家与京中几户官宦人家相约,一同往山中的醴泉别院去。
    醴泉别院本是皇庄,昔年成祖将其赐予扶持自己登基的少师崔家先祖,经年辗转,如今落在宁远侯世子名下,是其私产。
    山庄占地广,平日少有人往来,宁远侯世子干脆将其一分为二,东面修缮后用作可供租借的别院,西面只留了一户竹斋自住,余下的便是山林农田。
    马车在山前停下,再往上是蜿蜒的石阶。主子们坐着山轿,仆从在旁拾阶而上。轿夫都是山下的贫苦农户,农闲时便来卖苦力。
    爬了近三刻钟,日头渐高,程荀身旁的轿夫突然一个趔趄跪倒,山轿歪斜,将轿上昏昏欲睡的胡婉娘吓得花容失色。程荀下意识扑上前抬稳圈椅,木杆狠狠打在她手臂上,她吃痛得闷哼一声。
    旁边的小厮连忙过来撑起山轿,胡婉娘怒不可遏,大声叱骂起那轿夫。前面的小姐听见骚动转头来看,程荀赶忙凑过去给她顺气。
    小小插曲后,人群继续向上。程荀落在人后,看见被丢在半山的轿夫。那是个黑瘦的白头翁,垂头丧气地蹲在原地。他的草鞋早已磨烂,方才不慎踩到一块尖利的石头,现在脚还在汩汩流血。
    程荀心中不忍,悄悄走过去给他塞了小银锞子。轿夫喜出望外,起身要给她作揖,程荀止住他的动作,只轻声说了句“去买双鞋吧”。
    转头离开时才发觉自己说了句傻话。穷苦人家,谁会拿着钱财去买鞋穿呢?
    又爬了小半晌,终于到了别院门口。院中植着桑榆,还有一条开满紫藤花的长廊。别院乍一看不算奇巧,却处处透着乡野意趣,颇有些古人忘机归隐之风雅气度。
    少爷小姐们散开,三三两两在院中赏景玩耍。张子显落后人群一步,走到胡婉娘面前,温声劝慰方才的意外。胡婉娘望着远处的投壶,心不在焉,敷衍了他两句,借故离开。
    张子显对她的轻慢不以为恼,反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程荀一眼。程荀低头行礼,避开了他玩味的眼神,匆匆转身追上胡婉娘。
    她走得急,衣角在风中轻轻扬起,不经意蹭过他的手背。他感觉痒酥酥的。
    春风徐徐,吹醉半山烟岚。
    别院的另一面,松涛幽篁深处,独立一间古朴的竹斋。竹斋中间打通南北两向,做成个廊亭。廊亭借前后竹林为景,普拙自然。廊下摆着棋盘藤垫,竹风吹过,好生安逸。
    晏决明坐在藤垫之上,端着茶杯等对面那人下子。
    王伯元眉头紧蹙,看了半天,干脆丢棋认输,泄气道:“晏少亭,你是一个子儿也不愿意让哥哥我啊。”
    晏决明放下茶杯,平淡道:“别占我便宜。”
    王伯元将棋盘一推,仪态全无地躺在地上。
    “我家那老头子天天逼我相见女子,好不容易逃到你这躲清静,你也不让我爽快,唉。”
    晏决明没理会他,他酸溜溜地说:“难道你家就没催你么?怎么我看你每日都气定神闲的……”
    “行了,说正经的。”晏决明打断他,“太子与我说,胡瑞的调令下来了。”
    王伯元腾地坐起:“你别说!我猜猜,左?右?”晏决明不置可否,王伯元惊叫,“总不会连任吧?”
    晏决明点点头。
    “天哪。”王伯元目瞪口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官运。”
    他喃喃道:“上面那位是怎么想的呢。”
    风卷竹海,一片竹叶飘进廊下。
    晏决明修长的手捡起竹叶,轻轻用黑子压住:“别说你我,太子与那位相处二十年,现在都摸不透他的想法呢。”
    “留胡瑞那号人物在盐运使的缺上,那与硕鼠进粮仓有何区别?”王伯元有些愤慨,“可惜他是个滑不留手的,蔡尚书一派经营多年,里外牢固如铁桶,竟然至今都未找到他的把柄。”
    晏决明笑笑,眼里透出些锋利。
    “我可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牢不可破的。他贪得越多,就越早一日露出马脚。”
    “连任两淮盐运使,是青云梯还是催命符,未可知呢。”
    晏决明轻声说着,一面拾起对面的白子,补了王伯元那一步。
    棋局活了。
    王伯元被他这神来一手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指着他半晌没骂出来。
    晏决明起身走出廊亭,目光越过重重翠嶂,碧云天中隐约可见几只纸鸢。他望着那纸鸢,突然开口:“今日是三月三。”
    王伯元在身后懒洋洋道:“可不是么。不然我干嘛躲来你这?现在我家中恐怕还坐着几位适龄女子呢。”
    晏决明没有说话,如竹松般沉默站在风中。风鼓起他的衣袖,愈发显得那背影怅然而孤寂。
    王伯元想起什么,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诧异道:“三月三不会与你那民间妹妹有什么关联吧?”
    他背影一顿:“今日是她十五岁生辰。”
    王伯元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这么多年还是没消息么?”
    晏决明默然。半晌才开口:“我总能找到她的。”
    王伯元拍拍他的肩,语气上扬:“行了,不说这个了。今日上巳,陪哥哥我去林中走走。”
    他看着晏决明,挑挑眉:“你还不知道我么,教坊司的柳娘能辜负,这大好春光可不能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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