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下庭院幽静,草木的寒影在冷风里摇曳。
一架木梯斜靠在屋檐边。
我们关紧大门,又确认了一遍所有漏花窗都已经用黑布蒙好,将齐佑轩塞进左厢房,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他看到我们在干什么。
宋昀第一个爬上梯子。爬到中途,下面有人给他递去笔墨纸砚,他将东西放到屋檐上,又腾出一只手来拉我。
我手指不能用,只好用手腕扣住木梯的横杠,将就着爬到倒数第二级,终于够上宋昀伸来的手。头顶一股强劲的力量把我往上拽,全身绷紧的肌肉顿时松弛了下来。
南方潮湿多雨,多数屋顶都坡度极大,我有些望而却步。
“要不你在下面,我传纸条给你。”宋昀道。
我摇摇头,“我们纸不多,别浪费。”说罢我一咬牙,抱着“反正不和外界通讯也是死”的决心踏上屋檐,本能地往宋昀身上靠。
整整两个时辰的漫长等待后,隔壁宅院的屋顶终于有了动静,一个人影摸索着爬了上去,瞧着也和我一样是人生第一次爬屋顶,东看看西看看生怕掉下去。借着淡淡的光,我们看清了那人在挥手,宋昀于是也挥手回应。
宋昀拿纸笔写下两个字:姓名。
丁点大的两个字,黑灯瞎火,自然不是直接举给对面看的。宋昀拿出一个被我们改装过的纱灯罩,外蒙黑布,唯独一个圆孔连黑布带灯罩一同挖空,明亮的光束从中喷泻而出。白麻纸被宋昀手持着竖悬在屋檐下,光束从正面往砖墙上打,将“姓名”两个字照成一片放大几十倍的阴影。
而齐冕派的守卫正木头人似的站在院墙外,对身后的光影变幻毫无反应。
对面捣鼓了一阵子装备,用同样的方法回复:谯。
两个屋顶分属两个相邻的院子,中间隔一条窄巷,两侧是厚厚的院墙。齐冕派的亲兵对整个宅院实行全包围,每隔三步站一个身披铠甲的士兵,那条窄巷从此没人敢走。现在已是宵禁的时辰,四周寂然无声,我们但凡有一点响动,都活不过今晚。
但声音不能有,光却可以。夜班的守卫总不能摸黑,墙外的士兵人手一把炬火,把这一带照得亮如白昼。所以即便是在黑夜,我们打在墙上的那点光也并不夺目。巷子窄得至多两人并排走,院墙不算矮,他们就算靠着隔壁的墙根站,也看不见屋檐上的我们——真乃天时地利人和兼备啊。
关于阿谯为什么能半夜爬别人家屋顶,他告诉我们:被擒为人质后周遭百姓迁出。名义购房者,襄州市井间多有受官府欺压之民,因仇恨而聚,可用,可保不惹人关注。
这段话扩写一下大致是这样的——自从上次齐冕随手绑了几个百姓当人质,这附近的倒霉人家已经搬走两户,剩下几户也都正在找门路,或寻亲投靠,或租住民宅,现有的房产自然急于出手。阿谯编个借口逆流而行,轻而易举甚至极其省钱地购入了离我们主屋屋顶最近的那座院子。
齐冕在襄州横行霸道惯了,百姓饱受欺压,多有心怀怨恨者。阿谯利用这共通的仇恨,在襄州三教九流皆有势力渗透,买房的任务层层转达,最终落到一个齐冕绝不可能认识的市井小民头上。
“问问陛下给他的任务。”我用气声这样说着,宋昀写下一句话投到墙上。
对面回复——听郡主之令行事。
无人看见的方向,我翻了一个白眼。
谢乾灵真敢赌。我心里忿忿地想着。万一我脑子迟钝一点,没想到屋顶投影这么剑走偏锋的办法,他是打算任由我被困死吗?
“可不可以联系陛下?”
——可,但机会有限。
“可不可以接触到侯府的账目?”
——可以偷。
“陛下留在襄州的兵力如何。”
——有十四个乔装成市民的武士,已经安排了两个在郡主周围。
……谢乾灵到底知不知道齐冕有六万的兵力?
“陛下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拿捏?”我生无可恋地说罢,宋昀直接原话投影,唯一的改动是在“我”后面加了个“们”。
——郡主确实软肋不少。
惜字如金的对话里,宋昀开始吐槽:阴险。
阿谯:你们也很阴险。
宋昀:冤枉。
阿谯:郡主可不冤。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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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对话龟速进展。我们互通了一些基本信息,以及接下来的联络暗号——如果要紧急联系,就学布谷鸟叫;如果要提醒对方危险,就在屋檐挂红绸。如果没有急事,按常规,每晚子时屋顶见。
还剩一个时辰的睡眠时间。
灭灯之后,宋昀的床上传来轻轻的叹气声。
“洛泱,你这是什么时候想出来的法子啊。”
“就昨天。”我疲惫地瘫在被窝里,目光散入一团黑暗。
“昨晚从你醒过来,到侯爷来谈判,到你给阿谯传消息,也没多少空下来的时间,我可一直在你边上待着,竟不知道你心里装了什么。”宋昀侧过身来,“我真好奇,你这是练过的吗?无论心里多少事缠杂不清,都能面如平湖。”
是的,我练过。我认为这个技能大有用处。
所以呢?在别人夸我工程图纸画得好的时候,我应该说也就一般;在别人夸我勘察地形考虑各方用心良苦之后,我应该说这没什么。以表面谦虚的方式来彰显骄傲,是人们骨子里的处世习惯。
于是同理,我说:“其实也没什么。”
宋昀把身子侧过来了,出于礼仪,我觉得我也要侧过来。
然后宋昀沉默许久,转回去了。
“睡了。”我经过一番字句斟酌,用闲话家常的语气道,“好梦。”
身侧传来一声气息悠长的“嗯”。
夜阑人静,风声在窗户缝里呼啸。
我注视了一会儿宋昀的侧脸,心里七上八下的杂念抵挡不住洪水般的困意,两眼一闭,沉沉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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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安全,我们和侯府的守卫划定了一个安全距离:他们不得进门,送东西必须放在门槛内两步左右的位置,等他们走远我们再去拿。所有对话都靠喊。
次日晨起,就隐约听见门口有人引吭大叫:“喂!侯爷有事要叫宋昀。”
宋昀正在为我梳头,有叫花子来敲门。
“让他们等一下。”他冲门外喊。
宋昀靠我言辞苍白的口述学会了我在阆中银塘坊常梳的垂鬓分肖髻,今天是正式上岗第二天,在头上捣鼓了两刻钟。再加上其他梳洗打扮,我们小半个时辰后才悠闲地出门。
“是要紧事呐,你们真是闲的。”来寻我们的人是幞头加圆领袍的士人打扮,眉头皱成一团,直呼其名道:“宋昀,圣上有诏书送到州衙了,侯爷叫你去接。”
“诏书?什么诏书。”
“你去了才能宣读,你问我我问谁?”
“我又不傻。”宋昀后退几步,握住我的手腕,“我若踏出这院门,岂不是任你们摆布。”
“所以你这是打算抗皇命?”
“和诏书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
“不遵皇命也是杀头的罪名。”
“说得对。既然都是一死,那我为何要去呢?”宋昀轻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对方终于不再糊弄:“是孙中官来传的制书,给你升官的,皇恩呐。”
宋昀在我耳畔嘀咕:“孙中官倒是可信之人,如果真的是他来了的话。”
说罢他扬声道:“那就请孙中官来这里宣诏,我自会禀明缘由。”
“连圣旨也不能劳动您大驾。”对方冷哼一声,“好,我原话回禀,你自己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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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姓内侍来了,齐冕也来了。
我眼神示意一个叫花子,他立马把齐佑轩提溜到左厢房门口,脖子上的刀就没放下来过。
一问才知,原来孙内侍送来两封制书,一道给齐冕,一道给宋昀。门下省拟旨的时候黄绢不够用了,索性把送往襄州的都写在一起。宋昀不来,齐冕也接不了诏书。难怪齐冕如此“好心”地特意来喊宋昀。
我迎上孙内侍震惊的目光,一番大不敬的歪理说得理直气壮:“抱歉,为保性命,不得不出此下策。中官如果觉得不妥,可以回禀陛下,或者要是觉得齐小将军死便死了无伤大雅,也可以现在就处决我们。稍后宣诏,请孙中官站门口,侯爷请卸下兵器,最多进来两步,我们站十步开外。若要递什么物件,最多进来五步,放在地上。”
齐冕圆瞪的双眸中透着凶狠的杀意,瞥了一眼孙内侍,咬牙切齿地问:“孙喜,郡主这副轻狂样,你是打算纵容吗?”
孙内侍淡然道:“郡主所言,老奴会原模原样禀报圣上。若圣上怪罪……”
“我自会担责。”我道。
“好。”
齐冕顿时如三尸暴跳,七窍生烟。
黄绢诏书亮出来,在满院灰败中十分耀目。在场的人跪了一地。
诏书首先对齐冕开国以来的累累军功进行了盘点:扬州围城,巧取襄阳,深入巴州,岭南平叛……拢共列了十几桩。一串骈四俪六的文辞歌功颂德。最后终于亮出目的:封爵镇南郡王,实封户七丁。
大邺开国初年,爵位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镇南候虽位列第二等,但一来公爵之位空置,二来镇南候的权力和封赏都远超礼制,宛如山南二道的土皇帝。
而如今谢乾灵改循前朝旧制九等爵,爵位分为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并一一规定了食封户丁额,赋税由太常寺统一征收后分配给受封的家族,相当于重新整饬了灰色地带源源不断流入侯府的国库收入,将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污秽大白于天下——敢不敢搞特权,还得看脸皮的厚度。
食封就是这些爵位拥有者收钱的特权,分虚实两种,齐冕这位镇南王是实封,七丁已是前朝以来最高。毕竟开国功臣军工赫赫,财物封赏的事情上,谢乾灵还是出手很大方的。
诏书后半段是宋昀的。首先也是一串骈四骊六,把他从才华到人品洋洋洒洒地褒扬了一番,最后宣布:升任襄州录事参军,暂行襄州刺史之职。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包括宋昀。
一位齐冕身侧的幕僚问:“一直以来,襄州刺史之职由侯爷兼领,这是怎么回事?”
“老奴不懂政事,不敢胡言,只有一些模糊的耳闻。”孙内侍道,“如今按新的一套来,官职之事,陛下和政事堂大约另有安排。不过想来,王爷是大邺西南的擎天柱,陛下焉能不器重?提拔宋参军,也是给王爷添个左膀右臂吧。”
好一个左膀右臂。齐冕和宋昀都倍感荒唐地笑了。
孙内侍却无视了齐冕的脸色,将诏书一送,面无表情转身走了。
保留大都督之位,却明里暗里地免去刺史一职——留军权而削政权。
由奢入俭难。
齐冕攥紧拳头,青筋显出深深的纹路,仿佛脏腑之内藏了一头青面獠牙的野兽,下一瞬就要脱缰。他把青石板踩得砰砰响,甩给我们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
这天,太平繁华的襄州城里,州衙的官员依旧在账面上研究如何揩油;镇南侯府的家丁依旧横行在城门外,以几文钱低价“购入”百姓运送的货品;农民依旧面朝黄土,春耕不休……偏偏阴云攀上晴空,寒风横扫大地。
山雨欲来风满楼。
当晚,阿谯爬上屋顶,白纸黑字投影在墙上告诉我们:齐冕有意谋权篡位,正着手书信联络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