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吞吞往回走时,昙因遇上了前来寻她的月豕和花入离。
望着两个小跟班忧心忡忡的脸,昙因简单解释了一下今天的遭遇。
“今天运气不太好,我们那组考核的时候遇上了鸱鸢作乱,万幸有磐青羽相护,加之我知道它的弱点,最后平安无事,你们看,我还拿到了它的兽骨。”
她下意识地隐瞒了重微的事。
木铃铛也没能送出去——或许永远都送不出去了。
般离岛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幻梦。
他被封印了记忆,对一切都懵懵懂懂;她不知他的身份,毫无顾忌地嬉笑逗弄。
最后为了离开般离岛,她也欠了他一大笔人情。只是如今,她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花入离怀疑她报喜不报忧,但狐疑地绕着她转了几圈,除了几处轻微皮外伤外,她整个人都称得上是完好无损,便暂时将悬着的心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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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日,初试结果就下来了。
花入离和月豕都顺利通过了初试;昙因那组的比试因为意外中断,但最终仍是她找到了红绸,故也进了复试名单。
复试比初试更为顺利,只考了些山川水文、人文史话类的常识,对于曾结伴周游过大江南北的昙因三人来说,也没有多大的难度。
等到他们终于拿到通行令牌,准备前往山月泽时,已经过去了半月左右。
昙因换了一身雪白的宽袖道袍,乌黑发丝以白缎随意束起,腰间垂着一枚镶嵌着咒文的通行玉牌,气质皎然如月下青柏。
这是修真界统一发放的服饰,花小雀和月豕亦是同样的装束。
昙因十指微曲,一柄泛着玄黑色泽的华美长弓和三根骨箭便出现在少女手上。弓身和箭身上都细细雕了一圈优昙钵罗花花叶的纹样。
鸱鸢与帝橐不同,其外形似禽鸟,骸骨中部是空的,手感轻盈无比,极适合做弓箭的原材。
拿到鸱鸢之骨的第二日,昙因亲自去了趟妖市,请工匠锻了这套武器。
她寻了一处荒僻的水面,挽弓扣弦,面容平静,指尖却缓缓凝起灵力。
“唰——”
——将骨箭送出的那一刻,昙因心中也跟着涌起一种久违的快意。
三根骨箭携着银色箭芒直直刺进湖面,原本平静的水面如烟花般炸开,以箭矢为中心升腾起三股水柱,宛如三条游弋的巨蛟。
“啪”地一声,水柱重重击打岸边石板,那石板不堪一击,瞬间变得粉碎。
昙因满意地扬起手,那些骨箭仿佛有灵性般,从石板中回旋而出,轻巧落至她的指尖。
这是属于她的武器,将与她一同成长、一同御敌、一同守护同伴,也许未来某天,也将与她一同陨落、死亡。
但那都是后话了。
原本恢复了寂静的湖边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句激动的呼唤——
“老大!”
昙因回头,花入离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一张微鼓的包子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煞是可爱。昙因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
花入离反应过来,也毫不客气地去掐她的脸,半点没有尊敬这老大的意思。
“再捏下去,你俩的脸肿得认不出来,当心人家不让你们进山月泽了。”月豕望着她俩打闹,不禁失笑。
曾经的月豕其实是个胖胖的小妖,昙因消失的百年间,他在世间四处行走,做点生意盘拢人脉,吃了不少苦,袖袍间隐隐露出清晰瘦削的腕骨。花入离天生一张圆脸,面上看不出来,其实这段时间陪她东躲西藏四处折腾,也瘦了很多。
昙因想,行走世间,能得两名至交好友,当真是幸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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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至藻陵渡时,修真界派来接应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灰色道袍、背着长剑的年轻男子,面容俊朗,浑身却无半点矜傲之气。他名叫申尹,是山月泽浣心门弟子。
当日得知鸱鸢之乱时,申尹曾随掌门一起前往考核场地,正好遇见昙因与重微一同下山的一幕。
昙因不知道申尹等人心里的惊异。
——自百年前无悲台之战后,九阙天元气大伤,二十八位问宿仙君没了十七位。
此番苦泠渊结界破损,异兽作乱,仙族人手不足,只能放下身段与人族修真界合作。申尹所在的浣心门也派出了几位顶尖弟子。
据他们所言,这位重微神君性情肃冷、杀伐果决,犹如一柄没有情感的利剑,不知疲倦地斩杀邪物,这段时日葬身他手下的混元异兽不计其数;又极其厌恶与外人接触,是个活脱脱的玉面阎王。
曾有弟子倾慕神君风姿,妄想上前与之交好,硬生生被其周身的威压逼退了十丈之远。
申尹等人对这样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自然是又敬又惧。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那天初试,众人匆匆赶至现场时,竟目睹了极为和谐的一幕——白衣上神和名为“云曰”的普通人族少年共同行于僻静的林道上,一前一后,似在交谈些什么。
二人之间的氛围很奇怪,虽然隔了点距离,但申尹能很明显感觉到,云曰并不像他们那样畏惧重微,重微对云曰也并无排斥。
能得神君青睐,难道这看着瘦小的少年身上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申尹明面上宣告着山月泽相关事宜,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昙因,试图从她身上瞧出什么端倪。
昙因大大方方地冲他一笑:“我是云曰,这是我的兄长阿月和姐姐阿离。”
申尹察觉自己的失态,忙对着昙因三人抱拳行礼。
本次通过选拔的有百来人。
修真界门派众多,待进入山月泽后,他们可自主选择心仪门派递上名帖,若资质能被看上,便可顺利拜入师门。
申尹知道这三兄妹天资不错,有意旁敲侧击打听他们的去向。若能将之拉入自家浣心门,倒也算是增添了人才。
浣心门在山月泽众门派中处于中上位置,门内氛围融洽,弟子修炼勤奋,规模虽不如碧云宗这些顶级门派大,但胜在安逸低调。月豕先前已经将这些消息打听清楚了,昙因几番取舍,最终决定投入浣心门门下。
听见申尹话里似有若无的招揽之意,昙因暗自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显,只作出一副好奇的样子问东问西,申尹很耐心地替她一一解答,月豕和花入离时不时插嘴,几人聊得非常融洽。
申尹是个极为健谈的,见他们对修真界的日常生活感兴趣,便滔滔不绝讲了很久,甚至连自己以前翻墙逃课糊弄师尊的料都抖出来了。
藻陵渡人越来越多,等了约两个时辰,江面上忽然涌起一阵嘈杂声响。
申尹连忙止住了话头。
昙因微微踮脚,越过人群向江面望去,隐隐可见一群木舟,正破开层层巨浪往岸边涌来。
——是的,一群。
江面上约有几十来只船,每只上面都站着一位身着宽袍的修真界弟子,以真气驱动着船只。
人群陡然变得躁动亢奋起来。
申尹是此次接应的负责人,他上前与船上的弟子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回到岸上,开始清点人数。
数着数着,申尹的眉毛忽然紧紧皱起。
“怎么了?”昙因离得近,发现了他的不虞。
“少了一个人……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有人没到?”
申尹拿着本名册,开始逐一点起名字来,很快就发现了缺席的那位。
“粟襄城秦家长子,秦贵弘。”
无人应答。
“冤家路窄,”花入离阴阳怪气地嘀咕,“为了这个蠢货,让我们百来号人陪着等了这么久,这秦家少爷排面真大!”
昙因没有说话,但也已经有了些不耐烦。
资质差走后门就算了,去拜个师还丝毫不上心,这秦贵弘的脸皮真是厚得令人叹为观止。
人没到齐,船也不能开。众人怨气颇重地又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瞧见那位秦家少爷不慌不忙的身影。
他身着锦衣华服,浑身珠光宝气,身后还跟着一对美婢、两位小厮。
申尹将秦贵弘一行拦住:“阁下这是何意?修仙一道坎坷曲折,绝非坦途,若沉迷世俗的享乐,断不会有所成就。”
秦贵弘嚣张跋扈惯了,哪会把申尹放在眼里?他上下打量了申尹一眼,竟理也不理,伸手将对方重重一推,冷哼着径直往前走。
申尹显然没想到秦贵弘会这般目中无人。所幸他修炼至今,尚有点根基,没被推得立即摔倒在地上,只是踉跄一小步。
他并不在意自己众目睽睽之下被驳了面子。但规矩就是规矩,怎能轻易破坏?
申尹还想训斥一番,袖子忽然一紧,被一个师弟拉住了。
师弟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
这么多年来,修真界与人界的采买交易事宜均经由秦家之手,秦家势力在山月泽不容小觑。浣心门只是一个中上门派,若得罪秦家,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换言之,世道就是如此,秦贵弘再荒谬,他们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申尹万般无奈,转身准备招呼众人上船。
船只有限,每条小舟上都得至少载三四人,便显得十分拥挤。
秦贵弘加上小厮和侍女就占了整整一条船。他正得意洋洋,脚下却忽然一空——
船只侧翻了。
通往山月泽的小舟是特别制作的,形状细长如叶。原本每条舟上都有一名修真界的弟子以真气维持平衡,但秦贵弘为了霸占整条船,把船上原本的弟子赶走了。
一只船容纳他们主仆五人,其中两位还是壮硕的小厮,不翻才奇怪。
“救命——救命啊——”
秦贵弘在水里拼命扑腾,浑身湿透。
被人捞上来时,头冠散了,满脸淌着水,像一只落水的鸡,再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众人见他如此惨状,忍不住在心里叫好。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秦贵弘原本带了四名随侍,最后只能不情不愿地遣返其中两名,只留两位美貌婢女,以腾出空位。
如此荒淫之人,也是让在场各位开了眼界。
角落里,昙因漫不经心地收回了指尖的灵力。
众人皆以为秦贵弘是自作自受,哪想是昙因从中暗做了手脚。
恶人自有“恶人”磨。
花入离距她极近,刚才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偷笑道:“老大,干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