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

    主人一落地,墨雨就自己走进了旁边的林子里,在一块铺满落叶的小空地上踩了好几圈,缓缓卧下,打了几个鼻响之后侧躺了下去。

    李千沛看了看天色,阴阴的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她的心跳快起来,一步踏进天门,好似被温柔的手拂过脸颊和发丝,她穿过一层看不见的阻挡进入了熟悉的天门。

    温度升了一些,却静谧异常。

    一片飒飒的竹海,即便在冬日依然碧绿茂盛,她在石板小径上跳跃,脚步轻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很快就到了成竹精舍,屋舍的每扇窗户都是打开的,她匆匆看了几眼,没看见人。

    有些疑惑,她准备敲门,看见了挂在门边的两串笋干,显然是才挂上没两天,水分还没晾晒出去,忍不住设想阙蓝炮制这些笋干的样子,便浅浅笑起来。

    “你想好了吗?”

    是个女人的声音,从精舍里传出来的。

    李千沛一个激灵,下意识蹲下身体,躲到了窗户下面。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女人?她惊讶的倒不是阙蓝跟别的女人有交往,而是……这可是天门啊,能够进来的女人,除了自己还有谁?

    精舍是个独立的洞天,她从窗户上看不见人并不代表里面的人就看不见她,趁还没被发现之前,她想再听一听这个女人的说话。

    “想什么呢?”这句却是阙蓝说的,他听上去很冷静,看来没有受到威胁。

    “你什么时候下山?”那女人的口气有点严厉。

    “奇怪。真奇怪。小鸾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有立场要求我下山,可是您……我不明白。”

    李千沛听得云里雾里,真想跑进去看一看到底是谁,又在跟阙蓝聊些什么。

    那女人语气更厉害几分,问:“你就不想知道你母亲是谁了吗?”

    “想啊。”阙蓝立刻回答,“可是如果是您来告诉我,那一定是骗我的,不是吗?您也知道,我只有在这里是安全的,连玉殷也进不来,小鸾更加不明白的是,我如果死了倒也无所谓,您真的不怕玉龙伤心吗?”

    那女人顿了顿,缓缓说:“怕,当然怕。但是她此番北上千难万险,随时可能丢了性命,与这个相比,她伤不伤心,甚至你的命都不是我的首要考虑。”

    阙蓝轻轻笑了笑,李千沛甚至能在脑海中勾画出他低头垂目的样子。

    “小鸾敬佩您的坦率。早些回去吧,等小鸾酿好这一茬酒,送给您尝一尝。”

    “你……”女人欲言又止,好像在心里琢磨了几个来回,才说,“你不会令我失望的对吗?”

    “小鸾尽力不让任何人失望。”他的语气有些颤抖。

    实在不能忍受两人哑谜般的对话了,李千沛哗的一声站起来,把上半身探进屋里,大喊一声:“小鸾你跟谁说话呢?”

    她透过无穷多扇门,看到阙蓝湖蓝色的衣摆,他身子一震却没有回头,手臂往后一甩关上了门,无穷多扇门在他们之间关上,她心里一急立刻通过窗户翻进了屋里,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扇一扇又一扇。

    她跑起来,穿过没有尽头的重门叠户。

    “小鸾!”

    最后一扇门也被她打开,她从另一个方向回到了精舍内,刚刚进入的那扇门在她对面。

    她大口喘着气,再次走过去打开那扇门,可是这一次门内是万丈山崖,她没停住步伐一步踏空,整个人坠入无底深渊。

    一脚蹬在了什么东西上,李千沛猛地睁开了眼睛。

    还趴在墨雨背上,也不在天门之内,她刚刚一脚蹬在了虚濯身上,头发白了一大半的虚字辈大弟子受了这一脚还不忘夸赞道:“小师叔好脚力!”

    李千沛头痛欲裂,使劲敲了敲额头,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腰间有什么东西烫着自己,她伸手去摸到桃木小剑,在包裹下散发热气。

    她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在执事房前,还在地门里,周围一帮虚字辈的弟子齐声问候师叔好,她摆了摆手问虚濯:“山上有女人?”

    “没有没有。”一听到这话一向反对双修的虚濯吓了一大跳,连连否认。

    “玉……玉藻师兄回来了?” 她记忆里的坤道(女道士)只有玉藻一人。

    虚濯再摇了摇头,只是说:“没有,倒是前几天玉琴师叔回来了一趟,只去看望了玉殷师叔,没停留多久便走了。”

    “玉琴是坤道?”

    “是,小师叔没见过,她快三十年没回过山上了。”

    “嗷。”李千沛说不出来哪里奇怪,“她来看玉殷?小牛鼻子有什么好看的?”

    “呃……玉殷师叔受了很重的伤。”虚濯说起来有点尴尬,“玉琴师叔好像,好像,呃,专门回来嘲笑他的。”

    啊?李千沛一时摸不着头脑,远远看到两个小豆丁跑过来,是笃慈和笃昱。她从马背上下来,对虚湛说:“我去看看小鸾,晚点就要走,你给墨雨喂点草料。”

    笃昱的小胖手里捏着两个柿子,举的高高的递给李千沛,“师叔祖吃柿子!”

    她笑着摸了摸两个道童的发髻,忽然想起刚刚那个像幻境似的梦,转头又问虚濯:“玉琴师兄去过天门吗?”

    “应该去过,毕竟……”斯斯文文的道长露出浅浅的笑,“毕竟还是好奇小师叔的良人是什么样子。”

    “她是不是说话很凶?”

    “玉琴师叔早年历渡情劫,又痛失至亲至爱,为人确实淡漠些。但是,曾被文同老师叔祖认为是玉字辈里最有可能飞升的一位。”

    “又是个恶婆娘凶老娘们……还飞升呢,老头自己都还没飞呢。”

    “……”

    心间泛起无数疑问,若她刚刚那个“梦”里的幻境是真实发生过的,这个素未谋面的玉琴师兄字字句句里倒是透出许多对自己的关心,又好像一刻不停的在算计什么。

    她忽然希望这个“梦”是假的。

    “走了,你们俩要一起吗?”

    两个小豆丁看看李千沛又看看虚濯,万般不愿意还是说:“不去了,有早课。师叔祖福生无量。”

    好像一日之内两次进天门的错觉,只是这一次她走过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频频回头看来路,没有云海,只有三君大殿飘出的青蓝色香火,没有雾,甚至能一眼看到湖边皓灵宫的白瓦。

    鹤群虽然没有飞过,却能听到老鹤喑哑的啼叫,她站在天门外合上眼用心聆听周围千般变化的背景音,在心里暗暗对比着与上一次的不同。

    随着几次冗长的吐息,她后退着进入天门。

    山顶这一片小天地里没有香火气,也没有鹤唳,只有温和的风伴随着竹叶的清香包裹住她的身体。

    精舍的门框上挂了两串笋干,她伸手捏了捏,已经六七成干了,再过三五天就能煮肉吃。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想着忽然跑到阙蓝身前对他如何上下其手,看能不能给他吓一大跳。

    可是精舍里没有人。

    她从左右房间穿了一个圆圈,没有出现无穷多的门扇,确实没有人。她看到屋檐下晾晒的两件衣服兀自滴着水,大概是阙蓝早起随手洗的。

    往东面走几步,远远能看见笔塔的尖尖,这时总算听到了人声。

    “要把竹片扎紧嗷,不能有缝隙。”阙蓝不知在对谁说。

    真的还有别的人在天门?还是玉琴师兄就没有离开?李千沛的手按到桃木剑上,此时它却没有什么异常。她刻意隐去了脚下的声音,迂回路径往前走。

    笔塔前有一面不小的堰塘,阙蓝坐在一个竹子做的小板凳上,手里盘着一个……锅盖?他白皙的手指一点一点沿着锅盖的边缘摸索一圈,检验了它的牢固性。

    “嗯,这个做的还可以,到时候要拿那个竹子做的管道把酒引出来。”

    李千沛总算看到了他在跟谁说话,是笃严。

    这个坚韧的孩子,在经历过薛同舟一番欺凌之后,在生死一线上徘徊了那样长的时间,带着苍白的病态和破碎的人生,依然不可阻挡地活了下来。

    与阙蓝一样。

    一种奇异的诙谐涌上来,一个看不见,一个听不到说不了,这一对组合倒是有种鬼斧神工的美感。

    他们在堰塘边上挖坑架锅,锅上坐了个木甄,此时在阙蓝的指挥下笃严认认真真地把木甄所有缝隙用红土堵起来,达到最佳的密封,他做得慢,做一点便停下来看阙蓝的嘴唇,有疑问就拉阙蓝的手,在他手心写写画画。

    按照这个进度,估计这个地锅从阙蓝来的那天起就开始挖了,才堪堪有这样的进度。

    他一直都是个手艺杰出的烧酒师傅,刚刚认识那天,她就沉迷于他身上的酒曲味道。

    阙蓝脸上的外伤都好了,从李千沛这个角度看不出疤痕,只能看见瞳孔散开的左眼和灰白的右眼,倒是有种异瞳的妖冶,天门气温宜人,他轻薄柔软的旧衣服贴着肩线和臂膀勾勒出轮廓,李千沛躲到几颗竹子背后,不忍心打破此刻的和谐平静。

    笃严一手的红土蹭的满脸都是,阙蓝摸到了,手掌在他的小脸上糊弄一圈,虽然看不见也能想象小花脸猫的样子,“哎哟,弄得到处都是,早上才洗了衣服……来。”

    阙蓝站起来,摸到堰塘的边缘,掬起一捧水给笃严洗手,还替他把指缝和小臂都搓了一遍,熟练得惊人。

    李千沛忽然理解了自己的恋人,他悉心照顾的不止是笃严,而是另一个自己。

    他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与曾经的自己一起生活彼此照顾,弥补笃严也弥补自己。

    她好想抱一抱他,却还是决定不打扰他,她担心一个拥抱一个吻,她便不想走了,再多看他一刻钟吧,就这一刻钟。

    正当她做好决定之时,笃严看到了竹子之后的她,她一惊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而又觉得有点好笑,让笃严噤声?

    紧接着她走到竹子前面,用夸张的口型无声说:“不要告诉小鸾哥哥。”

    聪颖的道童看看阙蓝又看看师叔祖,点了点头。

    洗完了手,一大一小又坐回小板凳上,继续做接下来的工序,李千沛不近不远的陪伴着他们,午餐时笃严牵着阙蓝走回精舍,两人配合默契的生火烧水蒸鱼煮饭,坐在白石院子里吃饭,阙蓝已经不用别人夹菜了,能够摸着碗碟的边缘判断,只是一般会夹空几次。

    李千沛压住呼吸,悄无声息坐到阙蓝面前,好像感到她带来的气流,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碰了碰笃严,问:“是鹤来了吗?”

    小道童吓了一跳,在他手心划了个叉。

    李千沛双手撑着下巴支在桌面上,反反复复仔仔细细看他,他身上又沾上了熟悉的酒曲味,真好闻,也不知道下次能再看到再闻到是什么时候了。

    “下次……”阙蓝放下碗,忽然说起的两个字吓得李千沛愣住了,难道他知道自己在这里?以前他确实听到过她的心声,难道今天也……

    “下次麻烦虚湛道长送点黑猪肉来,我给你炖笋干好吗?”

    笃严再次看看两人,在阙蓝手心划了个圆圈。

    原本说多呆一刻钟变成了半下午,她看着阙蓝洗碗、扫地、挖竹笋,去笔塔第一层触摸她当年写在墙上的字。

    她一开始还疑惑为什么要去摸字,看到他一边摸一边思索的样子她恍然明白了,他现在不能阅读正常的书籍,而当初李千沛在笔塔虽然是练字,却是把笔当成刀用的,墙上那些字都有一定的深浅,正好方便他“阅读”。

    这些枯燥的棋谱也不知道他要读多少遍,那么下次见面的时候棋艺会精湛些吗?

    虽然是个阴天看不见日头,但是渐暗的天色时刻都在提醒李千沛该走了,心中太多不舍化作抬起却不敢触摸他的手,不行,要果敢的走掉。

    于是,她一步回了三次头,最后一眼看到他坐在堰塘的围边上,用手指拨弄水面侧耳听着。

    我们下次见啦,小鸾。

    终于,不再回头,李千沛用最轻最快的步伐跑向天门,一头钻出了这方天地。身后传来几声哨音,最终还是勾出她两颗不舍的眼泪。

    “只是今后一大段时间里我可能不能像墨雨一样时刻听你哨音了,当我想起你时,我会在竹林里吹起哨子,等待有一日你的回应。”

    难道……难道墨雨今日坚持最后一点力气驮她上山,是因为听到了他的哨音?

    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从这样难舍难分的情绪里剥离出来,目光落到万寿堂的屋顶上,还有一件事要做。

    池塘边的人忽然泄了气般滑到了地上。

    阙蓝呼出长长的几口气,傻子啊,我看不见了,耳力却好得跟三五一样,你一进天门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怕你舍不得走……

    把哨子捏在手心,好像是唯一能证明你与我同在的证据。

    还没等他第一颗眼泪掉出来,堰塘里就冒出好几个泡泡,什么东西在水下拍出一朵水花溅到他脸上。

    “呀,”立刻把他从难过的情绪中拯救出来,他转身把手掌伸进水里,“玉龙……调皮哦。”

    他的手指在水下几寸处摸到了贴着他游过的巨大鳞片,每一片都有掌心那么大。似乎与他熟稔,那水下之物转了一圈调了个头,再次蹭着他的手背游走,在水面留下一大片涟漪。

    曾经她在开平城外张牙舞爪地炫耀,“师父还在山上用我的名字养了头龙呢!”没想到她从未见过的同名之物,竟然与他先熟悉起来。

    “你不必非要凯旋,你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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