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娘亲,你快来追我呀!”
“晓非慢点跑,当心前面有口井。”
“娘亲你好慢呀,晓非不等你了。”
“晓非!晓非!”
“这呢,吓唬您呢,哈哈。”
“你,你下次可不许了,知道吗?”
“娘亲好胆小啊,哼。”
“不是娘亲胆小,娘亲只有晓非一个孩子,担心你啊。”
“我不会有弟弟妹妹了吗?”
“不会了。”
“可是……可是晓北为什么有啊?他还比我小一岁怎么就有妹妹了?”
“因为……”
因为……
两个木雕小人被一双纤细的手捏着,一个扮演母亲,一个扮演晓非。那双手干净洁白,指甲涂了淡淡的蔻丹,只是手背的皮肤有些松弛,她年纪不小了,依然热衷于用玩具扮演角色,变换这两种音色给它们配音。
因为娘亲不会嫁给任何人了。
她忽然觉得乏味,把小玩偶放到一边,像少女时期那样手托腮,撑起满头的珠翠,即便到了如今的年纪,她那双狐狸似的眼睛还是像当年那个灵动泼辣的少女。
起风了,她抬头看山风卷起秋红洒人间一片片,忽然感慨一叶知秋的妙境。侍女举着杆子准备将卷帘放下来,却被她阻止,“做什么?”
“奴家怕秋风入室,吹凉了太后。”
“哪有那么不禁风。”她笑了笑,走到了窗前。
霞山遍植红枫,现下红了一半,她这霞山别院处在的位置,正好被山阳最大的一片枫树包围,之前附近原本还有一些氏族的别院比邻,皇帝孝顺,圈了个皇家的专属区域给她,普天之下独她一份。
“太后,首相来了。”侍女小声禀报。
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弹了弹指甲,似乎在考虑见还是不见,一片星星似的红叶落到窗棂上,她拾起来看,每一寸脉络都清晰可见。
见她没有出声,侍女不知如何去应付当朝首相,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后见吗?”
“不见了吧。”她说完,把那片枫叶轻轻吹走,由着它旋转掉进水榭下。
侍女有些为难,还是硬着头皮说:“指不定是陛下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她听到了门外那人脱斗篷的声音,他今日肯定是骑马来的,穿的是皮革斗篷,哗哗的很有质感。
“哼,首相倒是给了你不少好处啊,说话这么向着他?皇帝若有事来的该是内侍省的宦官,哪有当朝首相老往皇家别院跑的?!”她最后两句提高了音量,明显是说给门外人听的。
“奴家不敢。”侍女立刻跪倒在地。
“行了,别演了,进来吧。”她说着又把脸转向了窗外。
“臣参见太后。”他在她背后请安。
她使着脾气,没有应他,暗暗猜测他会不会再进一步。
“臣……”首相大人似乎考虑了一下,又说,“臣带了桂花米糕来,给太后尝尝?”
她还是站在窗前不做声。
两人之间分明有些尴尬,首相大人示意左右侍女都退下去,待到厅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中年男人才说:“怎么又在别院不肯回宫呢?”
“你是在问太后呢?”窗前的妇人问,“还是问兄嫂呢?”
“我在问欧阳瑞玥。”他直言不讳。
“好大的胆子十佳木!”瑞玥猛地转过头,厉声呵斥直呼她姓名的当朝首相,“即便我与你之间有些牵扯,也是从前了,我欧阳瑞玥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
见她终于转过头看他,十佳木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忽然的怒火于他而言似乎都是好处,他的目光顺着对方的脸颊落到她鬓边的白发上。
瑞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眼色,下意识用手拂过自己的鬓角。
她确实老了,再过两个月便要过五十岁寿辰了。她年轻的时候最害怕的事情便是变老变丑,那时明艳的女子随着时光虚度,终是躲不过苍老的到来。
“臣万死。”十佳木嘴上这样说着,却往前迈进了两步,看清了桌案上的两个小小玩偶,一个是当朝太后欧阳瑞玥,一个是当今圣上欧阳晓非,“太后这样想念皇上,怎么还在别院里不愿意回去?”
“陛下不需要我了。”瑞玥一低头,满头珠翠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孩子无论长到几岁,都是需要母亲的。”
知道他口甜舌滑宽慰自己,瑞玥瞥一眼,语气软了些,“你来做什么?”
“给瑞玥送桂花米糕啊。”十佳木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叶包,他一路骑行用体温保暖,“尝尝看嘛,我在南斗坊买了就快马赶来,还热着。”说完直直走到了她跟前。
瑞玥低头看着荷叶中雪白的米糕,上面缀满了糖桂花,香味扑鼻,她却背着手摇了摇头,说:“曾经有个男人,用了两块炸糕便短暂的赢得了我的心,可是我不是当初那个欧阳二了。”
“赢得你?我可没那么想,只是觉得米糕凉了不好吃。”十佳木笑起来,带着少年时的赤诚。
瑞玥的上身晃了晃,虽然犹豫不决,最终却还是拈了一块尝了尝,嗯……有淡淡的酒味,松软鲜甜。
“佳木,我比你年长五岁?还是六岁?”她问。
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首相大人有意岔开话题,说:“想不想去太清镇走一趟?我听说笃严道长给你炼了一炉驻颜丹。”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那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
“要出去走我自己会去,首相大人这么闲吗?是不是陛下安排给你的事太少了?”
“为什么这么些年了你就是不肯接受我?陛下不同意吗?因为我的身世吗?还是多年前的旧事你依然耿耿于怀?”
瑞玥被他气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无论是前朝还是当今,谁不知道我欧阳瑞玥最花痴,只喜欢长得好看的?”
十佳木顿住,这件事他实在是无能为力,好端端的首相总不能四十几岁突然开始追求美貌吧,何况这事又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
觉得自己这样说话有点伤人,瑞玥想了想,问:“陛下好吗?”
“很好,最近正在统计秋税,政务繁忙。”
“陛下繁忙,你个做首相的清闲?这样为人臣的?”
十佳木耸耸肩,不置可否地说:“这个首相也不是非做不可,陛下天纵英才,有我反而束手。”
瑞玥挑挑拣拣又从他手里拈走一块米糕,也看了眼桌上的小玩偶,说:“好快啊,这都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就是在这个别院里生下晓非的,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在一个逐渐式微的氏族里。”
她说着,看一眼手里的米糕,问:“南斗坊买的?”
“对。”
“大姐当年化名王英,就是在南斗坊行医,真可惜……”
“正国公对琼瑛殿下那样宠爱,也不算可惜吧。”
“哼。”瑞玥发出一声不满的嘲笑,“你当年跟着李玉龙打蒙古人,我问你,那徐伯衡对她不敬不爱吗?她那样的女人,需要靠一个男人来衡量这一生值不值得遗不遗憾吗?”
十佳木今日总是说错话,表情里却没有丝毫窘迫,好像连瑞玥的语带斥责都甘之如饴。
“她要死的时候,整个大裕都给她陪葬。”瑞玥说到这里忽然捏紧了拳头,好像许久没有提起前朝旧事,她心中莫名翻腾不止。
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啊,她忽然想起她初初知道怀孕的时候,欧阳琼瑛曾说,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是我欧阳氏的长子长孙,是要进培风书院的,长大后,文入中书门武进玉字军。
那时候即便是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的大姐,也没有料到,欧阳晓非最后竟然做了大玥朝的开国皇帝。若没有大裕元享朝失控的格局变幻,没有李千沛最后的冲冠一怒,没有十佳木后来对欧阳氏的鼎力相助,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只是当她成为了太后,回到霞山别院的时候,才觉得,大裕也好大玥也罢,好像只有在这里,她的身份才是一个母亲,一个独立抚养孩子的母亲。
“佳木……”
“臣在。”
“我给陛下取名晓非,是希望他明辨是非,大姐给长子取名晓北,是因为那时候她心中挂念的人……死在了北境。”
为大裕死在了北境,所以后来她才义无反顾支持自己侄儿摧毁了那个朝廷吧。
怎么不可惜呢?怎么不遗憾呢?
“佳木啊,以你的聪慧,今日说的话倒总是错漏,故意的吗?”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肯多说几句话。”十佳木说着,露出不符合身份的一点赧然。
“你……跟谁学的花言巧语?”瑞玥皱眉。
“你刚刚说的,徐伯衡啊。我那时候十五六岁,学东西很快的。”他轻轻笑着,“看来这些招数,几十年后依然管用啊。”
瑞玥背过脸去轻轻笑了笑,又扭过头来看着他,问:“那什么时候去太清镇?”
“太清镇?”
“不是说笃严道长炼了炉丹给我吗?”
“嗷嗷,对,现在走?我去备车。”说着,十佳木扭头就往外跑。
“回来。”瑞玥叫住她,像个少女一样抿着嘴笑,“不如我们俩共驾一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