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弥

    高竹把青釉空碗揣进怀里,便径直往食棚外走去,旁人给他让出一条通路来,小小的个子在一众堪称奇形怪状的商人之间显出一股特别的傲慢。

    走出两步,他又折回来,一拳打在沈流韬肚子上,力道说不上浑厚,却也令对方半跪了下去。

    “别以为中原人在我手里能得什么好处!”高竹怪物似的脸显出几分狰狞。

    沈流韬不解,长眉皱起,以他的身子接下高竹这样的十几拳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他就是不明白为何这人说变就变。

    高竹趁着沈流韬蹲下的姿态,抬起一脚蹬在他下颌上,将他踢倒在地,又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滚出昆弥!以后别想在这里做买卖。”

    此话一出,看热闹的人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嘲笑,特别是被打碎碗的卷毛,甚至做出了夸张的侮辱动作。

    大裕四个榷场全关了之后,货物流通受限,那些想跟大裕做买卖的西域人都涌来了昆弥,大裕的走私客也通过这里来散货,导致原本风雨飘摇的羌廷忽然成了西域和大裕之间的买办枢纽,而高竹,却是羌廷最信任的买办之一。

    在昆弥,他的判断和筛选几乎等同于羌族皇室。

    除了性情暴烈没什么人味之外,高竹倒是没短处,既不好色又不过分贪财,看货物眼光毒辣,与云州边境的走私队异常熟悉,甚至有人说,那些走私队一半都是他自己组建的,要不是他大部分时候都在昆弥独来独往,传闻倒像是真的。

    当这个冒冒失失的俊朗后生想要耍手段抄近路的时候,买办大人却完全不吃这一套,展露出一向的暴烈和公平,那些一样想与他有往来的人当然拍手称快。

    高竹的独眼再看一眼沈流韬,把手掌在他眼前一晃,他手里还藏着沈流韬给他的那一枚钱币,手掌一转把钱币滑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高竹走后,沈流韬在众人的嘘声中站起来,下颌连着嘴角火辣辣的疼,他掸了掸身上的沙子,并没有因为四周花样百出的嬉笑而烦躁,反而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刚刚高竹说的话。他面色沉下,目光冷冷扫了一圈众人,场面立即安静了些。

    他大步穿过人群走出了食肆,又被卷毛拉住,刚刚还在大笑的他见到沈流韬突然剧变的气息,有些磕磕巴巴地说:“我,我的碗?”

    沈流韬伸手在腰间摸出二十几个铜钱,一把塞到他手里,“够吗?”

    阿娜尔靠着马车轮子,看上去像个跟丈夫置气的新婚妻子,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地面的砂石,她的皮靴子很新,翘头后面还烫了几朵小花,非常精致。

    岂止是靴子,她的衣服帽子和面纱,俱是又新又精致,露出来的眼睛画了墨色,眉毛上的黛色带着莹莹的淡青,令谁多看一眼都要感慨一句俏丽。

    在昆弥随处可见的补给处,她一个人守着一辆马车和十多头骆驼,长途跋涉的骆驼们在卸下了货物之后伏地休息,补给处戴白帽的车夫把马车的轮轴磨了几遍,又给驮马检查了蹄子和牙齿,用小车拉来了草料饮水,细致地照料每一头牲口。

    只有福山是自由的,黑马像是护卫一样在骆驼周围打圈,时不时来阿娜尔身边看一眼。在帝京时,福山的毛发总是油光锃亮,这次西出玉门之后,它一直都是灰扑扑的样子,沈流韬又很少骑它,它便有些精力过剩,时时扮演着守卫的角色。

    日晷的阴影指向下午申时,从西北方传来洪亮的人声,也没有具体说什么,更像是一种报时提示,补给处的伙计们都走向室内,晡礼拜的时间到了,他们将一起进行一刻钟的祈祷。

    大食教每日有五次礼拜时刻,下午这一次是第三拜,每次礼拜前会有专人在寺庙的塔楼上呼唤报时,提醒信众。这种塔楼在大裕被称为邦克楼,司职报时的人员被称为玛津。

    无论是塔族人突厥人回鹘人,还是那些混血蒙古游牧,无论有没有真的信仰和皈依,此时的昆弥像是忽然静止的齿轮,只有牲口和风沙的声音。

    阿娜尔摸了摸福山的额心,轻轻呢喃着:“还不回来……”黑马顶了顶她的手心,发出两声调皮的鼻响,像是替主人宽慰女郎。

    正当红衣女郎自顾自抱怨的时候,黑衣少侠出现了,黄沙弥漫中沈流韬小跑着回来,黑衣上包裹了一层沙粒,穿过静止的驼队车辆跑到阿娜尔面前。

    等不及他说一句话,阿娜尔整个人扑进他怀里,伸手在他背上摸索,问道:“痛不痛啊我刚刚抽你鞭子?腿上呢?下手有没有太重啊?高竹有没有为难你啊?你没吃亏吧,那些人看上去都凶神恶煞的……”

    沈流韬还没扯下脸上的围巾,紧紧抱着自己的恋人,不知道先回答哪个问题,只是摸着她海藻般地卷曲长发,在她耳边说:“我没事没事,挺顺利的。”说完终于得空摘下围巾想要给恋人一个吻。

    “呀!脸怎么肿了?谁揍你了?”阿娜尔捧着他的脸,过了这一会,高竹刚刚踢过的地方红肿起来。

    “没事,不疼的。”沈流韬笑着摸阿娜尔的耳朵,“我皮实着呢。”

    “姓高的下的手?”她问,立刻转身去马车门帘后一掏,取出一串小纺锤,气呼呼的就要去找高竹算账。

    “诶……干什么呀?”沈流韬从背后抱住她,“我们给人家演戏看,还不许人家试一试真假吗?”

    “都是你出的好主意,都说我演不了,还非要演,这下好了,平白无故挨了别人的打。”阿娜尔是真的生气了,扭动着身子想从他怀里出来,“我都舍不得,还能轮到别人打你?”

    “呃……”沈流韬笑出了声,干脆把她抱起来放到马车车辕上让她双脚离地坐下,“你看看啊,我给你买了什么?”说着从腰带后面摸出一个小小的香盒,他单手打开,里面是带着闪亮金沙的紫色染膏,带着奇妙的香气。

    “哇,这是什么?”阿娜尔的视线被这一块小香膏吸引,放下了手里的纺锤,拿起香盒用指尖蘸了点香膏抹在手上,一抹带着金色细闪的亮紫色。

    “他们说这是波斯来的,用一种海螺研磨调制的,那里的姑娘们把它涂在眼睛上,到了晚上闪闪发光漂亮极了,听说这个要是能运到帝京,这样一小盒能换一套宅子。”沈流韬语气温柔,双手放在恋人的腰上,“但是呢,帝京贵女们无论谁搽这个都没有我的石榴好看。”

    “嗯……确实跟紫草做的紫色不一样,好鲜艳。”阿娜尔转动手背,那抹无与伦比的紫色浓郁芬芳。

    “我路过集市上看到不少漂亮的料子,待会再去买些做衣服好吗?”

    阿娜尔脸色缓和了些,收好香膏钻进恋人怀中,嘟囔着:“不要了,这一路买了多少衣服了……”

    “石榴喜欢什么就买啊,这下不生气了吧?”沈流韬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虽然隔着面纱却能感受到她细致的皮肤。

    阿娜尔再仔细看了看恋人的下颌,说:“不许再骂我烂石榴了,不喜欢,演的也不行。”

    “好。”

    “高竹怎么说?”

    沈流韬皱了皱眉,想起他最后忽然转化的态度,带着疑惑说:“我说不好,明明已经说到自己会来验货了,却在临走时翻了脸,在众人面前……”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下颌,“但是他收下了我的铜钱。”

    阿娜尔抓紧沈流韬的胸襟,让他弯一点腰,摘下别在耳边的面纱,扬起脸与他轻轻一吻,末了又把面纱挂上。

    “嗯,那就是成了。”她说,“他在保护你。”

    怕当时在场的人嫉妒,暗地里对他们下杀手。

    “所以我也不算白挨打。”沈流韬抱着她,背地里把她的小纺锤塞回车里,“不知道这个高竹什么时候来,咱们时间有点紧。”

    春分已过,二月过半了,他们两人离京四十多天,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赶路上,到了出玉门关的时候,徐一品在云州准备的马车骆驼差点无法就位,历经了不少的波折,才带着铜钱出了关。

    带着这样多的钱币出关来到昆弥,完成他们的第一个任务。

    “如果不能说服羌族皇室呢?”阿娜尔有些不安。

    “那……”沈流韬转脸望向西北,在昆弥的西北,矗立着属于国君的城堡尖顶和教会寺庙的圆顶,晡礼时隐约有钟声传来,“那,就会死很多人。”

    阿娜尔微微一震。

    “你害怕吗?我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她轻轻摇头,“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不害怕。”

    按照行商的规则,昆弥城内是不能抢劫的。

    这条规则听上去很蠢,但是大食教在这里修建寺庙至今二十多年间,来往的商人在大漠戈壁还是绿洲草原都曾遇到过强盗,唯独昆弥从来不曾发生过抢劫。

    因为强盗也明白,若是在这里作案,挑战的不止是羌廷,而是整个大食教。

    沈流韬入城之后遣散了之前雇佣的押护,找了间自带补给的客栈住下,每天他都会一个箱子一个箱子的检查货物。

    若是押运茶叶瓷器什么的也就罢了,他们运的毕竟是铜钱本身,在自己手里多留一天风险便多增加一分。两三日过去后,高竹依然没有回音,他心里不得不计划着最坏的打算。

    这夜后半,他起身与阿娜尔换班轮值,才到货物跟前就发现一口箱子上贴了字条,上面写着:七百五十三贯,明日午正,邦克楼繁门。

    竟然是连具体的数目都点清楚了。

    沈流韬心下惊叹于高竹的手眼,先问阿娜尔:“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吗?”

    阿娜尔摇头,“人家吃饭的本事,我哪能一眼看破。”

    “邦克楼……”这与沈流韬预计的有些出入,他原本以为交易会在城堡或者骑兵衙门之类的地方进行,怎么会选在寺庙里?这样他们想要与皇室产生联系的意愿似乎要落空了。

    “果然,在昆弥想要做大,倚靠教会比皇室有用。”阿娜尔说。

    “嗯……事情变复杂了呢。”沈流韬揉了揉额角,“原本只是牵制羌廷不参合蒙古人的事,现在才发现好像要牵制的是大食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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