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可力汗国在那钦的构想里是草原两百年来第一个集权帝国,要建立以乌可力大汗为中心,各部大汗为贵族的中央朝廷结构。
为了彰显自己兑现承诺,那钦在一月二十五日——正是他悍然攻打柔远县的三月之期——向包括大裕在内的各国、各部落首领、各势力首脑,发出属于汗国的第一封文书,宣布蒙古人的大一统时代到来。
可是由于时间过于仓促,那钦这份饱含野心的宣言并没有如他设想的那般搅动风云,除了一直追随他的追云部和东北的嘎鲁部之外,其余三部都没有明确的表态,倒是大裕的怒火随着震泽军、紫金军和玉字军浩浩荡荡北上,扇动着金州边界上脆弱短暂的平静。
除此之外,关于定都、朝廷职权、人员调配和律法等问题一概没有明确,西域大部分势力无论是对那钦还是对大裕皆是静默态度,也体现了对于战争初期蒙古人的表现的初步肯定。
大食教与黄教既不同源,历史上也没有多少交集,洛松旦增成为乌可力汗国的护国法王也表明了藏地的支持态度,蒙藏相依政教合一将会大大推进政权的稳固。
与对待边界几个县城的方式不同,那钦在往南之后忽然收敛起暴烈的屠杀,夺下玉泉城之后连城都没有进,甚至没有追击弃城东逃的杨松霄,一扭头与朝洛蒙往梓州边界去了。
这期间,洛松旦增接手料理这座拥有黄教大量信众的前金州首府,他敞开城门,尊重百姓的选择,愿意南迁的百姓可以带着私产南迁,愿意留下的免除一年赋税。在点数了常平仓的屯粮之后,他在新建的敏德广场上设立法坛,为在战争中死去的亡魂超度,之后又在小色宁寺讲授佛法,期间小色宁寺夜不闭户灯火通明几日不绝。
他在一年多前被时任北使焦蒿亲自接入城中,居住在他的鹿鸣书院里,受到了无数信众和权贵的膜拜,而经历了一个寒暑轮替之后,他有了新的世俗身份回到这里,依然受到了人们的膜拜。
一年前他在白云小宅对李千沛说,或许有朝一日能如愿入得栖都遍扬佛法。
在这样的伟大理想推动下,洛松旦增以一种崇高的、毋庸置疑的姿态,坚决地贯彻着他对于政治的理解。
早春柔软的风轻轻吹走风中的祝祷,即便在普通信徒难以行至的白塔之下,阿荣高娃依然能想象寺内的盛景,那些新生的儿童接二连三的被送到堪布座下,希望能为子孙结下佛缘。
只是这些孩子的父母没有如愿,洛松旦增定下的规则是,需要男童长到可以驱赶乌鸦的时候才能入寺。
眼下在这个新生的乌可力汗国中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和僧人,陷入了关于母子亲缘的话题中,阿荣高娃带着对洛松旦增无来由的厌恶,却依然为他的身世感到惊愕。
“洛松觉得,小孩子若真有佛缘,也要在亲人身边为他们带去天伦,然后再谈献身佛法,不要像我这般……”他左脸上的眼眸像佛堂里塑造的强巴佛一样,带着对众生的怜悯和责怪,“我十分感激樟木赤巴为我做的一切,却还是被母亲这个命题困扰良久。”
“哼。”阿荣冷哼一声,说,“你感激洛松占堆?”
“当然,他为我灌顶,为我命名,养育我,我自然感激他。”
“感激到杀了他,火烧樟木寺?”一直不愿多看他的大阏氏此刻瞩目于僧人黑白分明的脸,她想看他如何反应。
大喇嘛并没有立即反驳她,也没有多大的反应,语气平和地说:“洛松认为……那是为真理献身。”
“哪个洛松这样认为?”你这个洛松旦增,还是死去的洛松占堆?
知道阿荣高娃故意这样说,他也没有恼怒,依然不急不缓地说:“我很幸运,遇到了另一位愿意分我姓名的老师。”
江白旦增,现任藏地大色宁寺的赤巴大师,黄教法王之首。
大概不会有人像洛松旦增这样,出生时受到佛缘感化,青年时再次受到感化,从而从红教过度到黄教。
虽然都是佛教,两派的建教原则却有很大的差别。
“我在得到母亲的眉心骨之后回到寺中,当晚就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穿着羊毛短袄的赤脚女奴,抱着我在冰原上夜奔,她一直唤我日瓦,我看不清她的脸。有许多男人在追她,后来一个御剑飞行的中原男人的幻影替她挡住了危险,她得以把我送给了一个老喇嘛……为了不暴露我的下落,她朝希夏邦马跑去,然后那一夜,希夏邦马山脉发生了雪难。”
“你刚刚明明说,你母亲死在了旺杰老爷的仓库里。”
“是,幻影没有拦住追击者,所以她被捉回了城寨。”
“那个中原人是谁?”
“我的父亲。”
阿荣微微有些惊愕,“他是谁?”
“我……我也不是很确定。”洛松旦增露出一丝属于俗世的哀愁,“可是这只是一个梦,我那时候年幼,把梦到的全部讲给了赤巴大师听,他却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出生那一日真实发生过的,他什么都知道,依然带着我去为杀死我母亲的凶手超度。”
“所以,这成了你最后背叛红教的理由?”
“不是。”洛松旦增没有犹豫地回答,“大师在那时还告诉我,现在你有了一颗仇恨的种子,等它发芽的时候,你要么将它掐死,要么任它生长。你栽种它,或是将来被它控制,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阿荣咀嚼着这段话。
“我十七岁的时候遇见了四十岁的江白旦增,他赤脚由希夏邦马而来,问我讨一碗水喝,一直以来,樟木寺的僧人生活都很宽裕,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落魄的僧人,便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从希夏邦马南麓来。我又问他翻过那里是不是就能遇到死去的人,他哈哈大笑,然后问我知不知道十几年前的雪难。”
对于两人二十多年前的谈话,洛松旦增记得其中的每一句,因为那一年,他回头看,发现心中那颗仇恨的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
“江白旦增说起雪难,说在那之前这里来了一个中原人花了很长的时间穿越冰川,到达希夏邦马,几乎可以说是搭进去半条命的代价,是那个中原人令雪山南麓一个名叫哈虞今的小城邦免遭了覆国之祸。”
“你的意思是……”阿荣听到这里大概才回过一点味道来,“你的父亲,那个中原人,在雪山附近徘徊,就是为了拯救哈虞今城邦?”
“在那之前,樟木从来没有人活着穿过冰川暗河抵达希夏邦马南麓,哈虞今夜不过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云上天国,所以我无法求证。”他的语气温和,讲故事般的重复当年的事,“江白说,他就是从那里来的,只有他们哈虞今人才知道如何走出来,别人是很难接近他们的。我问他为什么不到山下来住,山上不冷吗?他说他讨厌红教。”
“他讨厌红教肆无忌惮的敛财,讨厌他们在与苯教之争的时期表现得软弱,所有僧人都被俗/欲/操控着,贪图享乐沉迷密宗,如此下去,藏地很快就会失去佛教。”
阿荣高娃问:“你其实觉得他说得对,是吗?”
大喇嘛笑而不答,接着说:“江白临走的时候看了我好久,问我愿不愿意随他去城寨里,我拒绝了,他不肯放弃,一直请我随他去城寨。”
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阿荣高娃屏住了呼吸。
“这件事阏氏大约也知道。”他左边那张白脸露出笑意,“江白与我烧了措索的塔楼,烧死了他的十几个妻儿,将仓库里的粮食分发给了数百名奴隶,原本想取走我母亲的骸骨,却发现……措索比他父亲旺杰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发现了一坑残破的白骨。”
“所以你尝到了复仇的快感吗?”
“洛松钦佩阏氏的直白坦率,其实,也没有那样强烈的快感,倒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许多东西在一夜之间就变了。江白问我要不要跟他去更远的地方,去藏地的中心,去那里修习。”
“所以那个时候,江白大师已经皈依了黄教?”
“是,他告诉我,他想要的教派,是一个严格恪守戒律的,要所有僧人将短暂一生都奉献出来的,纯洁的笃定的崇高的教派。它的存在,只有也只能有一个意义,就是普度众生。”
后来十几年,他们在藏地之心建立了恢宏的大色宁寺,江白旦增成为赤巴大师,位同黄教教主,在洛松两年前离开藏地之时,大色宁寺的僧人已经超过万人之众,是整个高原甚至包括盐州西部在内的佛教区域里最大的寺庙。
阿荣高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然看到大喇嘛那只不能完全闭合的怒目里,蓄起了一点点泪光。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便问:“你直接称呼他为江白吗?他不应该是你老师吗?”
“他,是老师是指引,是赤巴是法王,是组成黄教的一部分,而我至多只是他的一点延续。我敬爱他,崇拜他,他与我共享了一半的名字,所以我们之间的称呼,只能是江白和洛松。”
“他分给你名字是因为你烧掉了樟木寺吗?”按当时藏地的情形,樟木寺的覆灭,差一点就摧毁了整个红教。
洛松摇摇头,说:“阏氏还是认为,樟木寺大火是我的手段?”
阿荣没有回答。他与绝大部分的非黄教信徒一样,不仅不知道真相,也不关心真相,只愿意相信更矛盾跌宕的故事。
“两年前我离藏的前夜,我又梦到了母亲。”洛松抚弄着扳指上的翼状眉心骨,“她说与我父亲分开的时候,父亲曾说过一句中原话她听不懂,来问我是什么意思,问完就去哈虞今了。”
“父亲说,你的使命就是诞下灵童。”
“我却告诉母亲,阿妈,阿爸说你笑起来真美。”
“最后,阿妈笑着说,再见了我的小日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