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丞

    原本朝廷各级命官的任命和擢升吏部都是要过问的,但是像钟昌黎这样领衔御史台的中丞大人,吏部却是主动将休致文(退休申请)递到了御前。

    钟昌黎已年过七旬,从神武朝后期开始就在这个位置上,今年年前,还亲自南下收粮,替皇帝探了探南边冗杂的官员体系,毕竟朝中很难有人敢说比为官数十年的钟叔晓更懂官场了。

    他在呈上的休致文里写的也是年老体弱不堪朝务这样的场面话。

    不料,这件事却被李顼压住了,这样一来,不仅是钟昌黎本人,连带着半个朝廷都关注到这件“简单”的小事上来。

    御史台在朝中地位很奇妙,无论是民政还是军政都忌惮它,每个命官都害怕自己有一天成了监院的众矢之的,所以每当御史台内部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时候,无论哪方面的势力都得多看几眼。

    站在山巅检视整个大裕的同时,也被大裕每个人反复检视。

    再看钟昌黎这么多年来的官路,平顺充实,却是作为御史中丞最难得的境遇了,只差皇帝大笔一挥告老还乡,他在大裕史书上的那一页就算完满了。

    这种完满,是不管之后大裕国运如何走向,只属于他个人的完满。

    在钟昌黎几次暗暗的催促中,李顼终于在裕心殿里直接爆发了。

    “金州沦陷失地未收,怎么晓公只想着自己的清誉名声呢?是担心自己晚节不保还是觉得大裕气数不长了?”

    没有让他投河报国已经是皇帝最后的克制。

    有意想要替钟中丞说上几句的董捷彬最后也只能吩咐吏部,为老臣多添了些茶水费,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

    钟昌黎不提引退还则罢了,他既然已经提出来了,手底下的后辈们自然盯着他屁股看,只等着他屁股稍稍一动……谁能想到,皇帝出手给他生生摁了回来,屁股下的板凳忽然变得炙热,时时灼着他。

    兰加志这几日心火重,早晨起来的时候总觉得嗓子里有痰,估计是最近学会了吃干乳酪的缘故。

    一开始对这种干巴巴臭烘烘的食物他并不感冒,直到一回去隔壁罗府上拜会,管家罗忠教他把干乳酪切成薄薄的片夹在木瓜片里,用瓜果的酸甜解了乳酪的腻和臭,如此,他回府也这样吃起来,渐渐变惯了口味。

    原本帝京是不时兴吃乳酪的,最近这阵风还是由于南下的金州百姓,他们的南迁带来了属于北境的食物也带来了恐慌,帝京城门不再对所有人打开,却拦不住帝京对各类商品的接纳。

    这日兰加志起来床,天刚毛毛亮,他咳了两声,比他起得还早的丫鬟连忙在门外问:“家主起来了?”

    “嗯……”

    两个丫鬟一个端着热水面巾,一个端着木瓜乳酪推门进来。

    他之前把疏横居的寝室和书房打通,一开始只觉得这样是更好把工作和休息连在一起,可是这个房间变得很大,久而久之他睡在这样大的一个空间里,冬天冷不说,夜里的空旷也更容易激发恐惧。

    “可是墙推掉了就不能再砌起来了……”他自顾自地喃喃。

    “家主说什么?”一个丫鬟问,双手捧上热面巾。

    兰加志看着姑娘水灵灵的指尖和冒着热气的一张巾子,看了一眼她的脸,径直从床边走到了房间中/央,这里原本有堵墙。他赤脚踩着地上软软的地毯,感受地毯之下新铺的砖块,其中有几块稍显松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下面有什么,那口鸡肋般的箱子与它的五把钥匙。

    “纯一。”他唤一声丫鬟的名字。

    “诶。”“诶。”

    结果两个人都应了。

    丫鬟们有点尴尬,相互间使了个眼色,最后还是拿面巾的丫鬟问:“家主,怎么了?”

    兰加志心头发苦,目光瞥到她们端来的木瓜奶酪,心中更苦了一些。之前这两个丫头是叫做宜室宜家的,他自己嫌太俗给改了,一个叫纯一,一个叫白雪,一个取“纯一不杂”,一个取“郢中白雪”,他为了两人知其所以然还细细讲过词语的意思和典故,已经过去一两个月了,这两个丫头还是没记住自己叫什么。

    兰加志当然知道,府中仆役们在私下还是称她们宜室宜家,这样才迟迟改不过来。

    “我……”他顿了片刻,才说:“我最近好似胖了一点,你们觉得呢?”

    白雪端起木瓜乳酪,说:“是呢,家主最近气色好的呢,还是这罗府上的人会吃,这乳酪才吃了半拉月,家主看着胖了好几斤。”

    兰加志听了她没头没脑的话,目光莫名落到她鼓鼓的胸脯上,他心海一倒,果然是饱暖思……匆匆擦了擦脸,把面巾扔到了盆里,说:“哼,真可惜罗家人没把你买回去当丫鬟。”

    白雪这才发现说错了话,连连摇头,磕磕巴巴解释不是这样想的,不料兰加志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手上力气不小,白雪还没觉得疼只是被结结实实吓到了。

    在她们看来,兰加志作为家主,虽然许多时候神神叨叨抠抠搜搜,但总体来说是个好人,对下人们宽厚,对于这两个丫鬟从来没有动手动脚的时候,更没有什么非分的要求。

    今日这是怎么了……白雪眉毛一皱,忍不住哼了两声。

    兰加志感到指尖的滑嫩,把白雪的脸拉进了一些,吓得一旁的纯一打翻了热水盆,水浇湿了家主半条腿他也没有动一动。

    其实,这两个丫头根本配不上纯一白雪这样的名字,她们就应该叫宜室宜家,兰加志仔仔细细将捏在手里这张脸看了又看,除了年轻的本钱之外便无其他了,与他这几日见的那位比起来,真如草芥之于蕙兰。

    打翻了水盆的纯一不是很熟练地跪倒在地上,颤抖着替白雪求情,兰加志只觉得吵闹,松开了手掀掉了她手里的木瓜奶酪,一脚踩在了上面,

    只穿着贴身寝衣的侍御史大人自己推门出去,发现管家隋恩在门外,两人差点撞上了,初来乍到时还对这个管家甚是满意的他,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加上与邻里之家的了解之后,发现这人也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妥当,时而也多有孟浪轻浮之态。

    兰加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想起董相府上之前那个董泰,又想起时常能见到的罗忠,还有将军府里的芩姑姑……只觉得这个疏横居前前后后没有一个地方合他心意。

    “家、家主。”隋恩尴尬地唤他,眼珠子一转找了句话说,“今日去御史台吗?”

    “我哪日不去御史台?”兰加志反问,即便是像今日这样没有早朝的日子,他依然坚持准时上衙。

    皇帝组织了殿前司,带着寿王和一些氏族子弟去直隶打猎了,算起来离京四日有余,天子离京总导致政务松散点,整个御史台也只有他和斯槿一向恪守时辰。

    这也是情理之中,现在御史台里多少人盯着钟昌黎的位子,有机会的人当然要暗暗较劲。之前为玉字军送行之时,虽然檄文是兰加志自告奋勇写了呈给罗会全的,可正日子的时候却是斯槿代表了御史台去送军,近距离目睹了女将军刀伤诰命夫人的奇景。

    钟昌黎为离席做好了所有准备,却被皇帝再次留在桌上。

    说到打猎,李顼选在这个时间去那么远的用意,兰加志勉强看得明白一二,除了昭告天下皇帝对北境势在必得的轻松之外,也是看看留京的氏族子弟中有没有出类拔萃可供挑选的,顺便带了几位今年春闱的进士。

    当然,还有兰加志看不出来的,比如四大氏族可以说一个代表都没有,男丁最多的蒲氏就有三子在北边,欧阳氏只有个还没过门的准赘婿李正,薛氏离京王氏分散,皇帝似乎有意想找寻新生力量。

    而寿王……当初赶他去河州的是皇帝,现在不准他离京的也是皇帝。

    选的场地在铜矿附近,这就更微妙了,十多年前,蒲雪华的长子和次子双双死在了铜矿中,神武帝为了安抚老臣大手一挥分了半个铜矿给蒲氏,所以在李千沛得到震泽湖封地之前,直隶之中只有蒲氏有一个不是封地胜似封地的产业。

    蒲氏双杰死在二月末的春天,至今尸骨还埋在坍塌的矿洞里。

    这些事情凭兰加志的出身当然无从得知,都是这几日总能见到的那位讲给他听的。她每次不急不缓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兰加志暗暗感慨,怎么会有姑娘家知道得这样多呢?她之前的人生中该花了多少时间在这些上面啊……

    一想起她,兰加志深深吸了几口气,更是没法回头多看寝室内的那两位一眼了。早上天气还有点凉,他仅穿着一件薄薄的寝衣走到前院,在池边抓了一把鱼食一颗一颗的往池中投去,彩色的鲤鱼争相靠近他,这个景象总是令他舒爽。

    哐哐。

    天际才刚刚透出暖黄色,这样早便有人来敲府门了?

    兰加志心头一跳,喝止了准备去开门的仆役,他感觉这次他该亲自去开门,若……若是她呢?

    兰加志快速拆开门闩,打开了正门,看到的却是罗院首家的管家罗忠。

    “呃……”这倒是万万没想到,“忠叔这么早,事情肯定要紧吧?”

    罗忠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稍纵即逝,没有解开他眉心的锁,他说:“钟府的人刚刚来告知我家院首大人,说……说钟中丞昨夜离世了。院首与中丞知交四十年,现下已经是摧心剖肝一般,让我来知会侍御史大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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