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火盆里的柴火,越烧越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间或迸溅起几点火星,帐内温度渐渐升高。
夏侯妍又换了一盆温水,来给司马昭擦拭身子。
军医走之前叮嘱过,司马昭衣衫已湿透,需尽快换上干爽衣服,山间温度低,若再着凉,身体更不易恢复。
夏侯妍微微垂首,为司马昭剥下被汗浸湿的里衣,用温水打湿帕子,为他擦拭后背。
平日里穿着衣服,只觉得他清瘦修长,如今脱了衣服才发现,他的身材并非清瘦,而是劲瘦有力,隔着湿手帕,也能感受到他身上起伏的肌肉线条。
沿着宽阔的脊背一路向下,是紧窄的后腰,不知怎的,她想起何蓉说过的“宽膀蜂腰似猿形”,何蓉说男子身材如此才为上品,如今她才算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夏侯妍面上一红,垂首将那帕子递给司马昭,“哥哥用这帕子,自己擦拭前身吧。”
司马昭知道她害羞,便顺从的接过帕子,温声说“好”。待司马昭从容擦拭完前身,夏侯妍又红着脸给他换上一件干净的里衣。因他右手骨折,不敢轻动,夏侯妍便小心翼翼的将那袖筒一点点套到胳膊上,接着,再将偏襟上的衣带一一系好。
最后,再为他披上一件宽大的织锦外氅。
做完这一切,夏侯妍额头已沁出一层薄汗,也不知是火盆烧得太旺,还是司马昭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目光太过热烈。
“子上哥哥,你在营帐中休息,我去惜悦帐中沐浴。”
行军途中,条件有限,士兵都是在临时搭建起的露天棚子里沐浴,往日,夏侯妍和司马昭都是轮流在帐中沐浴,一人沐浴时,另一人则出去。今日司马昭受伤,夏侯妍怕他扯动伤口,便主动提出去惜悦帐中沐浴。
“阿妍再稍候片刻,那边刚点上火盆,等火烧得旺了再去,以免着凉。”
就在这时,成济在帐外通报,说是有一名士兵求见。
司马昭整理了下衣服,便让人带他进来。
此人一进帐,就扑通一身跪在地上,膝行至前,又给司马昭重重叩头,一边叩一边说,“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司马昭让他起身回话,他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泪,态度十分恭敬。原来,这正是下午被司马昭救下的士兵,特来此感谢他。
“若不是司马将军,小人早就殒命此山中。将军为救小人受了伤,小人愿执鞭坠镫,誓死效忠将军,以报将军之恩。”
司马昭见他生得孔武有力,身材高大,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以后你便做一名巡长,管理二百兵士,你可愿意?”
这人此番来本为答谢救命之恩,不想司马昭竟又与他封了军衔,顿时感激涕零,无以言表,跪下连连谢恩。
此人名叫王洪 ,乃是长安城周边一名农户,因力大无穷,且有豪侠气,在乡间同辈中颇有威望。原本被强征来当兵,他很是不服,自此以后,却是死心塌地追随司马昭,被强征来的农户,再未出现哭闹不前的情况。
王洪走后,夏侯妍便带着换洗衣服去了惜悦帐中,惜悦便服侍着她沐浴更衣。
“小姐好像瘦了些……”惜悦擦拭夏侯妍的肩膀时,不由有些心疼,“小姐肩膀本就生得窄,如今又清减了这许多,怕是回去后衣服都要重做了。”
想到夏侯妍自小金尊玉贵,非有澡豆不能净手,非绸缎被里不能安眠,如今随军在这荒山野岭中,沐浴用的热水有限,要一锅锅的烧,盖得也是粗布棉被,竟也一日日捱了过来,心疼之下便掉下泪来。
夏侯妍知她爱哭,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惜悦,哭什么呢,小姐我不是正好好的在这里吗?再说了,瘦点也没什么不好,那汉宫飞燕可是有名的美人呢,我一向觉得自己胖了些,如今才是正正好,你看,我这下巴是不是故事里说的’美人尖’?”夏侯妍说着,使劲仰头抬高下巴给她看。
惜悦忍不住破涕而笑,“小姐心态这般好,倒是惜悦想左了。咱们小姐是天底下最美的小姐,如今更是清丽可人。”
夏侯妍沐浴完毕,又与惜悦和高迎娣说了些话,才向司马昭营帐中走去。
一掀帐帘,便听见一道熟悉而急切的声音响起,接着,兄长那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只是染了些许风霜,多了许多焦虑。
“妍儿!”
“兄……兄长!”
夏侯妍迟疑了一下,才诺诺的开口。毕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亲兄长,纵然她做男子打扮,依然能一眼就认出她。
夏侯玄将她前前后后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她除了瘦了些,并没什么变化,精神也很好,这才放下心来。
“唉,妍儿,你实在是太过任性!”
原来,自从夏侯妍留下信乔装出府后,夏侯夫人就差人给夏侯玄去了信,告诉她夏侯妍的去向,叮嘱他将妹妹送回来,若实在不能,也要保护妹妹安全。只是信抵达雍凉都督府时,夏侯玄已动身离了长安,信使在傥骆道上一路追赶,今日才将信送到夏侯玄手中。
恰好在前方的曹爽,听说司马昭受伤,安排夏侯玄过来看望,夏侯玄便立刻策马奔至后方,直奔司马昭帐中。
“妹妹不懂事,给子上添了许多麻烦,今日,我便带她回去吧。”夏侯玄看向司马昭。
“太初兄长,要将阿妍带往何处?是前方?还是……”
“自然是要送回洛阳。”
夏侯玄急切地打断他,前几日听曹爽说司马昭有龙阳之好,极为宠信身边近侍,他便觉得蹊跷,今日收到母亲来信,便立刻想到,这近侍,怕不是自家妹妹。
如今担心变成了现实,想来这几日妹妹都住在司马昭帐中,夏侯玄越想越觉得头疼,两条修长的眉毛紧紧拧在一处。
“不可。”司马昭轻饮杯中茶,从容道。
“子上此言何意?”夏侯玄面露不悦。
“太初兄有所不知,今日山间突发落石,已将白岭路堵死,大军只能向前,不可后退。若要调集数十兵士清理,也需数日,恐误了大军行程。”司马昭说着,将自己包裹起的伤臂抬了抬,“太初兄请看,今日我这右臂,正是被落石砸伤。”
夏侯玄深知他说的有道理,如今大军已行至秦岭深处,若只派几个人送妹妹回去,山高路远,他也不放心。可是,妹妹若这样待在他身边,岂不是污了女儿家清誉……
“既如此,我便将妍儿带在身边。妍儿,你立刻收拾东西,跟我走。”
夏侯玄极少用这般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话,夏侯妍知道,兄长此刻是真的又急又气,但她并不打算屈从。
“兄长,我……”夏侯妍正打算说出拒绝的话,司马昭给她一个眼神,夏侯妍立刻心领神会,止住了想说的话。
“太初兄莫急,以我之见,阿妍还是留在此处为好。”
夏侯玄此刻终于绷不住怒火,“子上,你我两家世代交好,幼妹任性,你大她足足六岁,怎可由着她这般胡闹?行军打仗,岂是儿戏,我这妹妹自小是父母掌上明珠,若万一有个闪失,你可担待的起?”
“太初兄说的正是,行军打仗不可儿戏,太初兄如今在前方,与郭淮将军互相策应,即将上阵杀敌,若把阿妍带到你的营帐,岂不是令她与危险更近一步?”
夏侯玄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此话不假,如果妹妹只能留在军中,终究还是司马昭这后方更安全一些。只可恨,他知道的太晚,否则,早在进入傥骆道之前,就派人把妹妹送回洛阳了。
见夏侯玄铁青了脸不说话,司马昭又徐徐劝慰道,“太初兄教训的极是,我大阿妍六岁,却未能劝住她,使她身陷险境,我之过也。不过,今日在此,我便向洛水起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叫阿妍受一丝伤害。”
“不怪子上哥哥,是我硬要跟着来的,是我不懂事,兄长生气,便责罚我吧。”夏侯妍说着,就跪在了夏侯玄面前,她知道兄长素来疼爱自己,见自己跪下,定会心软。
夏侯玄见状,心中一惊,想来自己还没对这司马昭说什么重话,妹妹就这般维护,可见她用情至深,只是古来情深不寿……遂长叹一口气,扶着夏侯妍起来,“妍儿,兄长不是生气,而是担心你呀!你尚未嫁人,就这般、这般,唉!”
“兄长切莫担心,我此行日日都扮作男子,没人知道我是女儿身。”
夏侯玄看着幼妹刻意抹成黄黑色的脸、粗陋的兵士发髻,他知道自己的妹妹果敢天真,并非娇娇女,但他从未想过,她会为司马昭做到这个地步。
“太初兄,请放心,我心悦阿妍久已,会敬她、爱她、护她。”司马昭起身,走到夏侯玄面前,他比夏侯玄约高半个头,此刻却低下头,一副恭顺模样。
“罢了罢了,既如此,我也不强带妍儿走了,只是你们二人须恪守男女大防。再者,妍儿若少了一丝头发,便要惟你是问!”
“太初兄放心,我便是断手断脚,也不会让阿妍受伤。”
听到司马昭这样说,夏侯妍心疼的握住他的手,“子上哥哥,你不会的……”
见此情景,夏侯玄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委实是有些多余,一甩袖子便打算离开,谁知司马昭却叫住了他。
“太初兄,且慢,我有一言,请兄长一听。”
见司马昭面容严肃,夏侯玄知是军中事务,便正色道,“何事?”
司马昭上前一步,低声道,“此行不容乐观,太初兄宜力劝大将军,早日退兵。”
“如今已有大批牛、羊死于途中,后续补给也要翻越秦岭,危险重重。我担心,一旦开战,粮草不继,终将败于蜀军。届时,恐于大将军威名有损。”
夏侯玄有些意外的看向司马昭,他不相信司马昭会真的为曹爽名声考虑,毕竟司马懿已被曹爽架空,司马昭兄弟心中定有不满,但司马昭所说却不无道理,曹爽作为辅政大臣,本就没有军功,此次声势浩大的伐蜀,一旦失败,于军中将威信尽失。
思及此,夏侯玄点了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夏侯妍追出账外,”兄长。”
她从小就知道,兄长虽是父亲的儿子,却不爱舞刀弄枪,更爱玄学清谈,如今见兄长白皙的面容多了些许沧桑,秀美的眉宇间也多了一丝硬朗,不由有些动容。
她握住夏侯玄的手,这双握笔的手,也比过去粗糙许多,“兄长,上阵杀敌,千万当心。”
夏侯玄回握住幼妹的手,“妍儿放心,兄长不会有事。倒是你,如此奋不顾身、不计后果,可曾想过万一?”
面对兄长的提点,夏侯妍摇摇头,“我既心悦他,便信任他。”
夜风乍起,吹起两人的衣摆,夏侯玄看着自己的妹妹,只觉她如一株空谷幽兰,立在苍茫夜色中,既柔弱天真、又果敢坚韧。
夏侯玄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幼年时一样,“其实,我一直觉得,比起我来,你更像父亲一些。”
夏侯妍一怔,随即开怀笑道,“兄长可是名动京师的饱学之士,父亲一直为你感到骄傲。”
夏侯玄笑了,这一笑,连夜色也染上几分他身上那干净清朗的气质。
“妍儿放心,待回去之后,为兄定会力劝母亲,让她同意你们的婚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