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为何这般对我?”
翌日清晨,夏侯妍抱着木匣子走出祠堂后,径直走到母亲房中。
夏侯夫人看到这木匣子,明白女儿已知晓一切,她摒退左右,对着镜子继续理了理刚梳好的鬓发,才缓缓开口。
“妍儿,你跪了一夜,先去吃点东西、补个觉吧。”
终究是自己疼爱了这么些年的女儿,看见她青白的面孔和摇晃的身形,做母亲的焉能不心疼?
“不,我不饿也不困,我只想要母亲一个说法。拦下我所有信件并藏匿,是不是母亲所为?”
“没错,是我叫下人做的。”
镜面中映出母亲沉静的容颜。
“母亲,你可记得,我当时只有十一岁?我日日写信,日日盼信,收不到信的失落,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楚。母亲,你不觉得自己的做法太残忍、太过分了吗?”
夏侯夫人站起身,走到夏侯妍身边,看着如今与自己差不多身量的女儿。
“妍儿,此事若放在别人身上,自然理亏,但我是生你养你的母亲,做此事不过为保护女儿,有何不妥?如今你也长大了,母亲便把话与你说个清楚明白,趁早断了对司马昭的念想,其他王孙公子,随你挑,母亲都不干涉。”
“为什么别人可以,他就不行?就因为’三马食槽’四个字吗?以一个荒唐的梦境来左右女儿的终身幸福,母亲不觉得可笑吗?”
“三马食槽虽是梦,但我太祖武皇帝对司马家心存忌惮则是真。司马懿素擅韬光养晦、屈时守分,其为人心机深不可测,其妻张春华,更是在十余岁便做出独自手刃婢女之事。这样的夫妻养出来的儿子,皆是虎狼之徒,妍儿,你是曹魏宗室女,又天真纯然,母亲认为,这样的人家,不适合你。”
“母亲,如今朝堂俱握在曹爽手中,仲达伯父已近耄耋之年,且称病不出。司马家在京中不过是闲散富人,这样曹爽还不放心吗?你们还不放心吗?”
“你以为司马昭在尹川县搞得这一出,曹爽会如此轻易揭过吗?他日他存心报复,伺机整治司马昭,届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妍儿,母亲实在不想你卷入这政治漩涡,你明不明白?”
一语成谶,此时,母女二人皆未曾想到,这句话中的设想很快就成了现实。
“尹川县之事,本就是曹爽和他身边的人操弄权柄,以国库之公充己之私用,害得那么多百姓吃不饱饭。”
夏侯夫人摇了摇头,“妍儿,这个层面的事不是你可以干涉的,你只要记住,夏侯家与曹爽始终是同一阵营,曹爽立得住,曹魏天下才得长久,夏侯家也才能长久。”
“我不管什么阵营不阵营的,我只知道自己喜欢他,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夏侯妍说着,眼泪滚下来。
夏侯夫人深吸了口气,
“妍儿,事到如今,有件事母亲也不瞒你了,我已派人打听清楚,司马昭幼年便已有婚约,是昔日司徒王朗的孙女,名字唤做王元姬。”
夏侯妍的太阳穴突突的跳起来,嗡嗡的耳鸣声充斥脑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会……不会的……”
“我的傻女儿,如今还不明白吗?你和他之间的种种,于他不过是贵族子弟的风流轶事,他并未以真心待你啊!”
夏侯妍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幸得母亲在一旁搀住,才没有倒下。
“惜悦,迎娣,进来,扶你们小姐回房歇息。”
“是。”
“是。”
惜悦和高迎娣,扶着失魂落魄的夏侯妍回了房间,夏侯妍倒在床上,便发起烧来,接连烧了三日。
夏侯夫人点燃三只香,合掌放在手中,对着面前的佛像拜了三拜,将香插入香炉,然后屈膝跪在蒲团之上,微闭双眼。
神佛保佑,妍儿的烧到了第三日后半夜,总算退了下去,也不妄她日日在此祈祷诵经。
作为一个极疼女儿的母亲,夏侯夫人对女儿的质问和反抗并不怎么生气,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女儿这一病,倒让她想起许多陈年旧事,想起在遥远的少女时代,她也曾这般为嫁给所爱之人争过、哭过、闹过,但最后还是从了家里的指示,嫁给了父母指定的人选。
她从小与先文帝之子曹霖一起长大,情深意笃,但魏朝对宗室诸王多有忌惮,与其他宗室王一样,曹霖长到十余岁便去了封地,不仅受到所在地域官员的监视,还要频繁迁移属地,以防与地方势力勾结。
因此,在父母眼中,曹霖虽贵为东海王,却无任何实权,且远离京都,漂流在外。然后,他们为她挑选了夏侯尚,这位年纪轻轻但屡建军功的将军。
一边是虽有尊名,但毫无实权、处处受掣肘的宗室王,一边是手握重兵战功赫赫的将军,且曹家与夏侯家世代联姻,早已成惯例。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她最终嫁给了夏侯尚,成为夏侯夫人。
婚后,她便收起前尘旧事,一心一意对待夫君,夫君夏侯尚对她也温存有加,两人称得上是举案齐眉。但夏侯夫人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直到那年,在他们结婚十余年之后,夏侯尚第一次纳了妾室进门,夏侯夫人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当初曹霖看自己的眼神,便明白了一切。她嫁给夏侯尚是权衡利弊的家族联姻,夏侯尚又何尝不是?只不过,夏侯尚比她幸运一点,在婚后又遇到了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而她,则与自己心爱的人分隔两地,余生难再见。
她也听说过一些曹霖的传闻,据说他脾气暴躁,接连纳了许多妾室入门,但没有一人能得长久恩宠,或被打骂、或被撵走,下场无一不是凄凉。这与她印象中的曹霖完全不同,在她记忆中,曹霖虽脾气刚直,但颇通晓事理,也并非好色之人。如果传言是真,只能说这位曾深受文帝喜爱的皇子,在所属封地过得并不痛快。
“夫人。”
门外低低的请示声打断了她的遐思,夏侯夫人睁开眼。
“何事?”
“禀告夫人,尚书府的何蓉小姐来访,说是听说咱们家小姐病了,特来看望。”
“让她进来吧,她与妍儿自小一处玩耍,情同姐妹,正好劝解一下妍儿。”
…………
“妍儿,几日不见,怎么竟病成这样,快让我瞧瞧。”何蓉一到夏侯妍的卧房,就径直奔向床前。
夏侯妍今日已退烧,只是无心进食,整个人软软的靠在背垫上,见何蓉进来,也只是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见此情景,何蓉立刻问惜悦,“你们小姐今日可用饭了?”
惜悦摇摇头,“小姐说没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何蓉心疼的拉起她的手,“知道你发烧没胃口,我亲自做了一锅笋丝鸡丁粥,清香不腻,我病了时就只爱吃这个。今天这粥,我还特意放了一味神秘佐料,你看我的面子,好歹尝一尝。”
何蓉说着,命侍女打开捧着的食盒,取出一只莹润的白玉碗来,碗还冒着微微热气,香味在空气蔓延开来,果然,除了粥香和肉香之外,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陌生气味。
夏侯妍就着何蓉的手,低头喝了一口粥,鸡丁剁的细碎,香而不腻,青笋细如发丝,嚼之口齿生津,粥中更有一股辛辣香气,令腹中暖了起来。
“这是什么佐料?尝着辛辣又开胃。”
“这啊,就是上次那个粟特女人送我们的胡椒,听说此物放于饭食中,有开胃、发汗、祛寒之效,便叫下人磨成了细粉,洒在粥中。熬好后我先尝了尝,很是喜欢这个味道。”
“怎么样,还不错吧?再来一口。”
这样边说话边吃着,不知不觉,夏侯妍吃下了大半碗粥,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气色也好了几分。
“还是何小姐有办法,小姐连烧三日,每日不过吃两口橘子,今日这一碗粥,总算补回来一些。”
惜悦说着,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夏侯妍说道,“惜悦,你和迎娣先挨板子,后跪祠堂,又接连服侍我这几日,快下去休息,换个人来伺候着。”
“小姐,奴婢不累,奴婢只是受些皮肉苦,三五天便好了,小姐心里的苦才没处说。奴婢这就去门外守着,小姐和何小姐好说说心里话,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奴婢。”
惜悦说完,领着高迎娣屈身后退出门,将门从外面轻轻扣上。
“妍儿,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夏侯妍喝了粥,也觉有了些力气,就从手帕被母亲发现讲起,再到跪祠堂、发现信件,最后从母亲口中得知司马昭已有婚约。
“已有婚约?此事当真?”
何蓉杏眼圆睁,在尹川县她曾亲眼看见司马昭对夏侯妍有多么体贴入微、呵护关爱,若说他对夏侯妍无意,她是打死也不会信的。
“母亲性格直爽,不是善以谎言矫饰之人,我想,在这种大事上,她应该不会骗我。”
“可是,没道理呀,我瞧着子上兄满心满眼的都是你,怎么可能与他人有婚约……”何蓉喃喃道,见夏侯妍听了她的话,又滚下泪来,将头撇向一侧,便急急的说道,“妍儿,你莫要伤心,依我之见,这话,总得当面问明白、说清楚了,再做盘算。”
“问清楚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若他真有婚约,我……我是万万不想再见他了。”
夏侯妍强忍住眼中又一股泪水,声音却是止不住的哽咽。
何蓉掏出手帕给她擦去泪痕。
“妍儿,你还记不记得,当日我因为高迎娣的一个背影,就误会她与邓忠有情,肆意节食,以至数次晕倒。是你劝我说,事情没弄明白之前,不要轻易下结论、做决定,我才决定去找邓忠当面问个清楚明白。我叫人打听了他的行踪,跟着他到了尹川县,才有了后面的相遇……”
“再休息两日,等你身体再好些,去找司马昭当面问清楚,不要怕,我陪你一起去。”
何蓉说着,握住了她的手,夏侯妍看着她郑重的表情,也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慢慢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