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昆恩管事的双脚终于如愿以偿地踩在枫溪城内的石砖主道上时,仍没有回过神来。
之前遇见的农妇说附近村民今天都涌进了城内,起初昆恩并没有当作一回事,枫溪一座小城市,能有多少人?但实际身处城内,擦肩而过时不断飘来的汗臭味和鱼腥味,和道路上无人清理的家畜粪便味混杂在一起,围绕在鼻尖,昆恩握紧缰绳,露出难以忍受的神情。
如果不是为了那位小姐考虑,他是绝不会进城的......城门前的那场冲突就够他受的了,让那女孩在这么多人前露了面,还如此招摇过市,和伯爵最初命令的低调行事已经完全相悖了!
是的,招摇过市。
昆恩粗鲁地拨开不断涌来的市民,如一堵肉墙,牢牢挡住身旁骑在马上的女孩。
不知是不是被拥挤的人群惊住了,女孩睁大眼睛,视线从推车的小贩转到牵着孩子的妇女,又从琳琅满目的鱼获转到挂在铁架上的兽皮。
这些稀松平常的景象有什么好看的,昆恩想,她似乎还嫌不够过瘾,甚至探出身体,想要望得更远——但被昆恩及时制止了。
“蕾切尔小姐。”昆恩压低了声音,话语瞬间被嘈杂的人声淹没,又不得不提高声音,“你忘了启程前我们的约定了吗?在到达宅邸前,不能透露您和赫玻家的关系,也尽可能地不在人前露面。”
蕾切尔收回眼神,低头乖巧道:“可是,这条约定在城门前不就作废了吗?”
昆恩语塞,就在几分钟前,这女孩跳下马车,化解了他们与枫溪城士兵们的冲突。但也让她显露在人前......和乡间行路时偶尔的露面可不同,那么多的士兵与平民都看见了这女孩的脸。现在才指责她抛头露面,确实是无济于事了。
他张嘴正要说什么,却被少女愧疚的声音打断。
“那位官员先生不许我们将马车行驶进城,不然我就可以继续待在马车里了。”女孩垂下头,看起来很不安,“......都是我太鲁莽了,擅自出了车厢,给大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您说的对,我之后一定安分守己,小心行事。”
把他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还这么懂事,他还能再说什么呢?昆恩硬生生咽下即将出口的指责,只好将闷气全一股脑撒在那不知分寸的官员身上。
人看也看过了,本以为此事平息了,那男的却话锋一转,说城内处在非常时期,不许他们将马车驶进城!回程路上种种艰辛忍就忍了,现今赫玻伯爵的身份都晾出来了,怎么还得不到应有的尊重?简直就是侮辱!
昆恩正要争辩,蕾切尔小姐却乖顺地应了下来,在人前不得不给那女孩该有的颜面,再加上那官员也做出了让步——允许蕾切尔小姐一人骑马进城,其他八名侍从则步行,除此之外,还给他们一行人指派了一名士兵,将他们领到城内最好的旅店借宿。
“骑马也没什么不好的啊。”队伍最前列,负责引路的士兵道,“今天这么热闹,天气还这么好。坐在窄小的车厢里哪比得过双腿走在路上,亲身感受这清爽的海风呢。”
清爽的海风?昆恩嗤之以鼻,是咸湿的鱼腥味吧。
一旁的蕾切尔却拍手露出期待的神色:“会不会有海鸥看呀?”
士兵闻言失笑:“这不是海鸥纷飞的季节,得过几个月,天气再凉快一些才有得看呢。”
居然看不到吗?蕾切尔叹了口气,士兵见刚才还精神振奋、笑容满面的少女伏在马背上不断唉声叹气。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喜欢鸟儿,没得看估计很失望吧。
士兵摸着头,想着要不要出言安慰一番,昆恩却对此不以为意,这种小姑娘的使性子在宅邸的莉莲小姐身上早就见过无数遍了,他摆摆手,主动向士兵搭起话来。
先是客套了一番,得知士兵名叫埃德里克,知道他的母亲曾是从霜环堡嫁到此处时,更是抚掌惊喜道:“哎,那我们不就是同乡!”
埃德里克对此也是心有戚戚:“我记得霜降酒馆的烤鱼排做的可是一绝,每次去都要配上一大壶蜂蜜酒就着吃......真是很多年没尝到那个味道了。”
“好说。”昆恩哈哈大笑,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相见就是朋友,你再来霜环堡就去赫玻府邸找我,我和那家老板是老朋友了,带你去吃还能免了那几瓶蜂蜜酒的单。”
谈笑间埃德里克的态度逐渐热络,昆恩暗自满意,趁热打铁问出心底盘旋已久的问题:“有件事,想向你打听打听……今天枫溪城内要当众处死的那个犯人,这个人犯了什么罪?”
话音刚落士兵就脸色微变,接着神色不悦。昆恩忙道:“不能说就算了!”
埃德里克看着他摇头,同时斟酌着话语正要开口。
一旁,安静听着男人们谈话的女孩撑着脸颊,忽然道:“我没猜错的话,就是那个奥克吧?”
熟悉的名字,昆恩回想了两秒,终于记起是官员述说的惨剧里,那个力排众议将载着□□的可疑马车放进城内的关键人物,当日镇守城门的守卫长奥克。
埃德里克张着嘴,下意识点头:“对......就是他。”
他很快回过神来,神色霎时变了,双目打量着骑在马上的女孩,她或许是从哪个市民那儿听说的......不对,照这样说,那女孩身边的中年男人一定也知道死囚的身份,没有理由再询问他。
他可以确信,从女孩下马车后就一直处在士兵们的监视下,不会有人单独告诉她。
“这位小姐,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埃德里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武器,“还是说,您知道什么其他的情报......”
几分钟前还谈笑风生的男人刹那间如受惊的猎狗,扫来的眼神满含警惕,昆恩挡在女孩身前,急忙道:“现在城内四处不都在讨论这场处决吗?我们小姐或许是从哪个擦肩而过的行人那儿听到的......”
“这不可能。”埃德里克打断他,冷冷道,“因为奥克......只是我们同僚之间的昵称。那男的全名奥克尔·席德,就算偶然听到市民们的讨论,那也只称呼他为席德而已。”
他说到同僚这个词时顿了一下,接着紧盯着坐在马上的蕾切尔:“小姐......恕我冒犯,您是从哪知道他就是今天的死刑犯的?”
女孩对士兵忽如其来的严肃态度有点惊讶:“这可是你们告诉我的。”
她在说什么?埃德里克皱着眉,下意识上前,又被昆恩壮硕的身躯挡住。
“肯定是那个叫奥克尔·席德的士兵长一时心软将危险分子放进城内,造成了这么大的伤亡才获罪的。”昆恩一边帮腔,“市民们总需要一个情感的宣泄口......就是可怜了那个倒霉蛋,蕾切尔小姐或许就是这样猜测的......”
“话音刚落,就见刚才还神色紧张的士兵忽然暴起,揪起昆恩的衣领,“你太小看我们的律法了!我们怎么会把所有的罪责推脱到一个仅仅是善良而遭蒙骗的人身上——”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心软一朝被蒙蔽的可怜人。”蕾切尔从善如流地接过话,指了指因为骚动而纷纷侧目的行人,朝士兵笑道,“如果您情绪一直这么激动,我根本无法好好说话呀。”
士兵恨恨甩开昆恩的衣领,昆恩悻悻地理了理狼狈的衣装,退到马鞍旁。
他们已经走了好一会,数不清的双脚踏在石砖路上,却不约而同地避过了其中一片圆形区域。
圆周中是由石头、烧焦的木板和泥灰堆积而成的废墟,从周围仍矗立的几柱断壁残垣,不难勾勒出废墟的前身。一座恢宏大气的雪白教堂,纯洁的白如今已遍布蛛网状裂痕,被灰色的烟土进一步掩埋。
几个同样身披轻甲的巡逻兵在废墟前站岗,他们神情严肃,警惕地打量着不断侧目指点的过路人,身后仿佛不是什么已经毁坏的残垣,而是一所随时可能呈报军情的小型哨所。
埃德里克指着废墟说,这就是那座被爆炸波及的教堂。
少女翻身下马,端详眼前堆积的瓦砾,“这就是你们城市年代最久远的教堂。”
“不仅仅如此。”埃德里克眼神黯淡,“新生儿都要来这受洗,收容过许多伤病和难民,就算没什么事时,也会有过路人在堂下纳凉聊天,司铎人都很好,不仅不会赶人,还会给过路人一碗绿豆汤喝,我们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会不在了。”
“我很遗憾。”蕾切尔说。
士兵神色逐渐缓和,摇了摇头:“你继续说吧。”
“那位官员先生说,奥克·席德在知晓马车中的孩子身受重伤后,就带着他们急匆匆地进了城。”蕾切尔嗓音平缓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
“哪里奇怪了?”一旁竖着耳朵的昆恩忍不住问。
“从城门到这座教堂的路途中,我已经看见两所诊所,和一座规模比这所小一些的教堂了。”蕾切尔说,“那么在那孩子急需救治,时间宝贵的前提下,有什么理由值得奥克·席德守卫长舍近求远,非要将马车带到城市中心的大教堂来?”
“或许他和这座教堂的司铎更熟悉。”
“是这样吗?”蕾切尔似笑非笑,“像你说的,不少伤员都送到这座大教堂,明知道这里已经趋向拥挤和饱和还要执意送来?”她低头踢走一块脚下的小石头,“只有一个理由值得奥克尔·席德士兵长这样做,因为这里是枫溪最大的教堂。”
一片寂静。
旁听的昆恩管事脸色不断变换,的确......竟然还暗含这样的漏洞。他想起刚进枫溪城时,这女孩坐在马背上时而东张西望,又时而陷入沉思,原来那时就注意到了吗?
士兵睁着眼睛看着女孩,嘴巴张得老大。
“我相信您了,小姐。”埃德里克半晌才出声,“您说的话,和我们的领主所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奥克......我们事后搜查他在城内的宅子,在床板的地窖口里,发现了一盒盛满珠宝的首饰盒,这绝不是他的所有物。您说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蕾切尔说:“照你说的,这是他的选择,所以今天他在此承担了后果。”
后果吗?埃德里克怔怔不说话,队伍的气氛有些凝滞。又沿街走了一会,埃德里克带他们拐进一家颇为气派的酒馆,刚进入大厅,炙烤羊肉的香味便循风钻进鼻腔,坐在椅子上喝酒的人们衣着都干净整洁,神情也很平和。埃德里克介绍这是枫溪最好的酒馆,酒馆的老板是执政官的远亲,街上的乞丐流氓都不敢在这儿闹事。
男仆们早已饥肠辘辘,昆恩订了一桌好菜,又叮嘱他们不准喝得太过。酒馆里很是热闹,酒客们一边喝酒一边讨论这场死刑,还有吟游诗人唱歌,女歌手弹着竖琴,口中也念着痛斥奥克尔·席德罪行的诗歌。
其他人都落座了,埃德里克正要离开,却被一道女声叫住,是那位小姐在楼梯下向他招手。
蕾切尔道:“我们点了很多菜,要不要留下吃顿饭?”
士兵受宠若惊,摆手婉拒道算了。
蕾切尔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在楼上吃,店主会把食物端上包厢,你可以不用顾忌我敞开肚皮大吃一顿。”
他拒绝当然不是不想和女孩同桌共食,枫溪人没这么多讲究,埃德里克踌躇着,最终还是抵不过女孩真诚的眼神,“其实再过不久,就要开始奥克尔·席德的死刑审判了。”
“这样吗。”蕾切尔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可那官员只是吩咐你把我们领到酒馆,你接下来要回城门继续巡逻的,中途离开,不是擅离职守吗?”
看着士兵神色逐渐尴尬,蕾切尔拢住披肩,颔首微笑。
“那您就更该留下了和我们吃饭了,书记官那边我会派人去说的。”女孩眨了眨眼,“我的管家点了满满一桌菜,熏肉干奶酪烤羊排煮鱼炖菜都有,要是再喝点酒,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士兵愣了愣,定神看着她:“这位小姐——”
“我的名字是蕾切尔。”
“蕾切尔小姐。”埃德里克露出淡淡笑容:“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领主托尔戈哈大人贴身卫队的一员。”他偏头抬起自己的右手,“就是这只胳膊,一年前被海盗的箭矢射穿了,那晚我发了一夜的高烧,烧得神志不清,是随军的艾拉修女为我吸出了脓血,侥幸捡了一条命,却落下旧疾,就调来看门了。”
“她就是那个把马车里的‘孩子’抱下来的修女,是吗?”蕾切尔轻声问。
埃德里克沉默了一会:“是她。”
“当时我就在瞭望塔上,目送奥克尔·席德领着那辆马车,穿过街上的诊所和教堂,直奔艾拉修女所在的市大教堂。”埃德里克说,“蕾切尔小姐,如果当时站在瞭望塔上的是领主,或者是您这样的人,一定可以看穿奥克尔·席德的异样,立刻按下警示火焰。但瞭望塔上的是我,我做的,仅仅是目送那辆马车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慢慢地再也看不见了。”
士兵埃德里克说:“现在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看奥克尔·席德人头落地。”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蕾切尔偏头看了看周围,两人站在酒馆的楼梯死角处,没什么人,昆恩去马厩喂马了,男仆们正喝酒闲聊等着上菜,他们以为她已经上楼了。“你不介意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吧?”
“什么请求?”
“加上一位观众。”蕾切尔拢了拢披肩,蜂蜜色的发丝藏在拐角的阴影里,微微一笑,“我也要一起去观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