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做一个决定，心中所想和行动南辕北辙，本身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你真不去演奏会？”杨雪漫对金莹这个决定的关心有些不太寻常。本来她们上的课八竿子打不着，金莹愣是被逮到盘问了好几遍。
“是的，没必要去。”金莹的神色中有着淡淡的疲倦，“再这么追问，我会怀疑你才喜欢他。”
“谁、谁会喜欢魔王啊！”杨雪漫转过身，气焰不再嚣张，“他那种人不懂感情。”
“怎么会？钢琴家最需要拥有细腻的感情。”金莹抱着泛黄的乐谱，在教学楼的转角停了下来。
距离演奏会开场还有三天。
她打算和杨雪漫说再见了。
学院的红墙外，橡木尽情舒展，叶片在微雨中变得鲜亮。钟吟川穿着白衬衣站在色彩浓郁的背景里，好像一直等在那里一般。
怎么这么巧？
金莹抽了一口气，目光剜过杨雪漫笑嘻嘻的脸。内部出了浓眉大眼的叛徒！
杨雪漫歪头，“不是来找我的，你们聊。”
别走啊！金莹内心哀叫，她也想跟着离开，但钟吟川已经看到了自己，如若这时候转身，显得气短。
金莹低下头，日光从她的背后斜照出一方阴影。
她看到钟吟川的鞋尖了。
还剩半米，这人停了下来，没有跨越安全距离，但她好像还是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细雨微风。
“我没收到信息，只好当面再来邀请下。”钟吟川的开场白还算有礼貌。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金莹镇定下来，抬眼，但是不敢看对方的上半张脸，目光停留在扎眼的发啾上。
“谢谢。”一旦空气进入了嗓子眼，下一句话也没那么难说出口了。金莹低声道：“我最近真的没空。”
“你理理我。”
“……”
金莹错愕地扬起下巴，看到钟吟川脸上出现自己意想不到的耷拉眉眼。
她快速回忆了一遍这几年寥寥无几的交集，有点怀疑自己漏掉八十集剧情。当年——脑袋进水的中学时代，她暗恋他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也没收获个好结局。对方的身份应该是白月光，而不是被她抛弃的淋雨小狗。
可他看着她，没有人在的时候，眼神如此明亮。
就像昨天他们还在那个小打小闹的社团里一起排圆舞曲，大笑，闹着。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如你所见。”金莹压下杂念，她现在确定自己不想去参加这位白月光的演奏会了。她把猫咪布袋里的其它乐谱也一并拿出来，和手里捧得那些不一样，它们更旧，都是散装活页。“我要改稿，为自己的汇报演出做准备。”
对方功成名就的那天，她能进一个有点名气的乐团当固定成员就很好了，也许还得另外打工来养活自己的家庭，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步入婚姻……
“你可以当我的嘉宾。”钟吟川脱口而出。
开什么玩笑！
金莹又深吸一口气，笑意没到眼底，“那真是谢谢了。”
她僵硬的肢体语言在表达拒绝的意思，钟吟川沉默两瞬，重新开口：“老同学，坐下来喝杯咖啡吧。我有个事情想请你参考下。”
这种语气，两人显得生疏了不少。也让金莹自在了不少。
她悄悄抿嘴。抛开年少时特殊的情愫，她面对天才时还有一些同行之间的比较心理。在艰苦追逐理想这么多年以后，她亦不能免俗。
不想再待下去了。
金莹抓了下头发，纤细的手指碰到发夹，才想起自己没来得及洗头，还别着一个幼稚到不行的向日葵发夹。她紧张了一瞬，又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反正她现在也没功夫谈恋爱，何必在乎自己在帅哥面前的形象？
金莹用所剩不多的优雅微微颔首，“我知道有一家还不错。”
两人在街边小店坐下。
金莹特意选的露天环境，空间开阔。钟吟川不说话，她也不想去费劲找话题，开始漫无边际地猜测着行人今天发生了什么。她眼里落下浅浅的阳光，再没有一点局促。
直到钟吟川叫她。
“金莹。”那声迟来的问候听起来竟然有点温暖，“你在这边还习惯吗？”
听到自己名字时她的眼神才变得聚焦。
服务员上了一杯更容易制作的咖啡。钟吟川手放上来，搅了搅面前的咖啡。
“我录了张专辑。”
金莹无可无不可的点头。
她觉得钟吟川脸上的微笑十分疏离。
“还没选封面，你帮我参谋下。”
“不用了吧……”
“你先看看。”
金莹放在桌面上的手机轻微震动。她点开一看，愣住。钟吟川发了好友申请。
金莹假装镇定地查看钟吟川的好友申请——来自当年的乐团成员群群聊。顺便一提，现在群主已经把名字改成“传奇音乐家养老院”，里面很久没人说话了。
“那时候你把我删掉，我觉得很……”钟吟川在说话，但是金莹故意扭过头没看他，因此也就错过了那双浅色眼瞳中的心碎。
“发封面吧。”金莹揉了揉发红的耳朵，“别提黑历史。”
谁小的时候不是对暧昧过敏，有多少喜欢都要称的清清楚楚。既然不能在一起，留着干嘛呢？
钟吟川几次三番被撇清关系，也露出标志性的嘲弄笑容，“现在成熟了？”
金莹低头冷哼一声，点开看钟吟川发过来的两张图片文件。
一张是风景照，另一张是他在摄影棚里拍的燕尾服硬照。
他就搭在胡桃木的高脚凳上，脚踩着一扇爬满藤蔓的绿窗，琴被摆在景深处，有点点星尘飘扬其上。
钟吟川似是在一语双关：“好看吗？”
金莹把手机竖起，在对方看不到的角度里悄悄动了几下手指，保存硬照，然后用最无懈可击的冷淡语气表示：“当然要选风景照，你现在也太自恋了。”
对面半天没动静。
她抬头，看到钟吟川做了个“是吗”的无声口型。
这家伙！金莹耳根微微泛红，感觉自己被捉弄了。
在咖啡的袅袅香气里，她尽力铺陈说辞：“如果用风景照当封面，那真的配的不错。意象上像攀登上一个有些坡度的草原，前面一望无垠，头顶乌云密布，最后在狂风暴雨的反复冲刷之后，突然，积蓄了许久的太阳冲散所有阴霾。”
“俄式交响曲爆发的终章是狂喜的语言，就像被狂风吹散阴云，太阳刚刚照亮雪原的那个时刻。”
钟吟川手指一直在敲桌面，听完说：“你现在乐评的能力是无中生有。”
金莹嘴角一抽，“那我先走了。”
钟吟川脸上伪装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金莹，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后只是点头，然后酝酿了一阵，缓缓道：“我越来越喜欢这种音乐中的狂喜，你说的很好，是暴风雪之后的晴天。”
金莹心里流过一阵惆怅。
“如果你经历过长达两三个月的等待，亲眼见过西伯利亚的晴天。”金莹言不由衷，慢慢摩挲咖啡杯，“大忙人，怕是见不到……”
她真正想问的是，你会在这边待多久？
钟吟川奇迹般地接上话，“我在莫斯科租了公寓，也许能见到。”
“哦。”金莹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她飞速转过头，一副对列巴面包望眼欲穿的样子，“不能去参加你的演奏会，这顿就我请吧。”
钟吟川拿起咖啡杯，又放下了。
分别之后，金莹走路回宿舍。她路上已经看了八百遍手机保存的硬照，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在对话框里敲下任何字。
她已经态度鲜明地拒绝了对方，这样就好，不要再有别的意外了……
周末，也就是钟吟川演奏会当天。金莹背着琴去找老师，在老师家的别墅门口按了好一会儿门铃，等来钟点工。钟点工说主顾早上就出发了。
去哪里了？
金莹给对方发信息，没有回复，这才打电话。
老师接起电话，笑声爽朗，“过来吧孩子，我请你听好的音乐！”
金莹心里闪过一丝预感，“您现在在？”
老师声如洪钟，把钟吟川演奏会的地点报了一遍，“这个演奏者也是中国人哦。”
金莹头顶在别墅的铁门上，毫无形象地蹲下来，“唉。我……”
我可以不去吗？
“票给你留着呢。”老师挂掉电话。
是命运，就躲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