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渐渐有了声响,闹哄哄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眼皮很沉,像被人压着。
叶知秋曲了曲手指 ,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她还活着。
看到屋顶的第一眼,叶知秋脑海里只冒出这一个想法。
她记得火雷引爆的时候,声音震天响,扑面而来的灼烧之气,即便她离了很远还是能感觉到。
后来呢?
她仔细想了想,但什么都想不起来,后来她应该是被震晕了。
阳光从身侧照过来,但似乎被某个人的身影挡住了。
叶知秋转了转眼珠,慢慢歪头去看。
触目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里看不真切,但她看到了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即使逆着光也亮的惊人。
“醒了。”
轻柔的声音,短短的两个字,但不知为何,却令叶知秋的情绪瞬间崩溃。从东越分离之后经历的所有的委屈,似乎都在这一刻涌了出来。眼前变得模糊,眼眶根本盛不住源源不断的泪水,一滴一滴都顺着眼角滑到了鬓发里。
萧云起看着她心疼不已,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一遍一遍擦去滑落出来的泪珠。
“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在。”
外面的街巷上不时还能听到追捕穷寇的声音,但这里却安静地只能听到叶知秋不时地抽泣声,像是一处世外桃源,一段偷来的时光。
就这样过了许久,叶知秋终于止住了哭泣,萧云起慢慢把她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萧云起把她的手握在手心,轻声安慰道:“大夫已经来瞧过了,上了药,开了方子,我已经让人去煎了,好好吃药,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家。”
听到回家,叶知秋刚止住了泪水又涌了上来。
“这段时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感觉离我们离开京城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真的都过去了吗?”
萧云起没有回答,等到叶知秋抬头看他,他才缓缓点了点头。
“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叶知秋望着他,眼中再一次模糊,但脸上却是挂起了笑容。
他听懂自己在问什么,不止是这段时间的遭遇,还有在他心里盘亘了五年的阴云。父母、部下、百姓,这些年一直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是否真的解开了。
过去了吗?
应该是都过去了。
她望着萧云起的眼睛笑起来,末了,忽然想起自己晕倒之前似乎看到有个人冲过来抱住了自己,于是向他询问。
“是云擎。”他说,“饮溪谷之后,我实在担心,但又不能离开,就派了云擎一路跟着,想办法偷偷潜入城中保护你。爆炸的时候,云擎刚好找到你,他冲过去帮你挡住了大部分冲击。”
其实除了云擎,他在知道城中埋有火雷之后,还派了靖远军中的精锐从各个角落渗透,城中各处的火雷也都在那一颗被引爆的前后拆除掉了。
叶知秋心头一跳,“那他……”
“和你一样晕过去了,就躺在隔壁。”他朝旁边扬了扬下巴,“大夫看过了,除了背上有些烧伤,其他没有大碍,仔细涂药很快就能好。”
听他这么说,叶知秋这才放下心来,但提到爆炸,她就又想起了赵小松。
“你们在那里有没有……”她不知该如何说,停顿了一下,“有没有发现一个南境军的尸体,大概十七八岁。”
萧云起皱了皱眉,他没有去过现场,云擎并没有当场被炸晕,他强撑着把叶知秋背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在门口做了记号才支撑不住倒下的。
“怎么了?”
叶知秋看着他,叹了口气。
其实问出口的时候,她就后悔了,当时那样的情况,她是亲眼看到赵小松冲过去引爆了火雷的,她和云擎在那么远的地方尚且会受到波及,直接引爆的他又怎么可能留下全尸呢?
“我被陈盈盈带出来之后,遇到了一个南境军,他叫赵小松。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三月在驼铃巷,庄评事当众鞭打了一个大理寺小吏,那人就是赵小松。”
叶知秋缓缓道:“他因为违纪离开了大理寺,回到老家勃州之后,正逢南境军招兵,他就去了。是他认出了我,并告诉我城中埋有火雷,也是他在最后关头引爆了火雷。”
隔得有些久,萧云起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然而却不知该说什么。
那样大的冲击,若是他亲手引爆的话,可能连碎片都找不到了。
他的沉默已经作了回答,即便心里早有准备,叶知秋还是难免感到悲伤。
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她却经历了过去十几年都未曾经历过的的事情,生死离别、爱恨情仇,人的执念如同一座大山,将相关的每一个人都压得喘不过气,萧云起是这样,赵小松是这样,就连万俟祀,其实也是这样。
俗世中的人,生有七情六欲,就决定了不可能看破红尘,有仇就要报,有恩就要还,可报仇之后究竟能不能吐出这口气,她觉得不行。
报仇,从来都不是一件会令人开心的事。
她之前还想问问万俟祀的下场,但此刻忽然就不想继续问下去了,知道了又能如何,一个可恨亦可怜的人,知道了也不过是一阵唏嘘。
因为有云擎关键时刻护住叶知秋,她的伤只休息了几日便好了,好了之后她先去看了云擎,许是没想到她会亲自过来,反倒叫云擎有些手足无措。叶知秋见他确实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城中还在收拾残局,但从百姓脸上的笑容便能看得出来,他们是打心眼里高兴。以往勃州百姓处于万俟祀的统治之下,要么是没有察觉勉强度日,要么是看穿他的手段却敢怒不敢言,如今万俟祀已死,勃州总算重归朝廷,百姓自然开心。
她还去了那日爆炸的地方,周围都收拾得很干净,除了因为爆炸倒塌的墙体和炸出的大坑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一壶老酒哗啦啦倒在了地上。
转了一圈去府衙寻萧云起的时候,叶知秋却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陈盈盈死了。
府衙院子里放着一口楠木棺材,萧云起替她请了高僧做法事,望她能早日投胎,下辈子做个普通人家的姑娘。
叶知秋起初不相信,但看着萧云起认真地眼神,心还是慢慢沉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当时陈盈盈离开时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怪不得当她说等她回来接自己的时候,陈盈盈的回答带着哽咽,原来她早就想好了,要用自己的命去阻止万俟祀。
院子里的僧人在低声念经诵咒,叶知秋看着那口棺材有些恍惚,她仿佛看见了那日在姚安,那个扮着男装跳出来和她一起路见不平的小姑娘,她说,我叫陈盈盈,笑意盈盈的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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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里弥漫着药草香,大夫药童都忙得不可开交,不停照顾着满院子的伤兵。
白温予从药房端了药出来,越过忙碌的人群,直直向后堂走去。
穿过一条长廊,前头的声音慢慢变小,白温予拐到一间屋子前,伸手推开了门。
屋里窗子开着,床榻上没有人,她转头才看到顾弈之站在窗子前,慢慢活动着胳膊。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来,看到是白温予,眼中顿时柔了下来。
然而白温予却有些不悦,“不是说了让你好好休息,还站在窗子前,要是染了风寒怎么办?”
顾弈之被她念叨着,却丝毫不见心烦,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她,“这不是有我们白大神医在嘛,我不怕。”
本来只是一句略带恭维的玩笑话,却没想到白温予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好看。
顾弈之一下慌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手足无措。
“我瞎说的,我刚打开,真的,我发誓。”
白温予脸色没有好半点,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慢慢地、认真地说道:“顾弈之,你虽然精神好了,能下地了,但你体内的余毒还未清干净,在殿下找来更有用的解药之前,我求你好好养病,不要再像那天一样了,好吗?”
说着她话音有些颤抖,“我真的……怕了。”
顾弈之仰头看着她,她微微垂下的眼睫轻轻颤抖,担忧的神情像是要碎了一样,让他的一颗心像是泡在盐水里,酸胀无比。
他起身,轻轻将她搂在怀里,安抚般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好,好,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养病,不会再让你担心了,好吗?”
白温予靠在他肩头,缓缓点了点头。
自从那日将顾弈之救回来之后,白温予日日夜夜守着他,那段时间她也想了很多,比如如果顾弈之醒不过来怎么办?如果他醒过来成了个傻子怎么办?如果他把自己忘了怎么办?
她每天都在想,然后她就发现,原来不知从何起,顾弈之在她心里早就占据了一席之地。她早就习惯了生活里有他的出现,习惯了他总是跟在自己身后,习惯了他或玩笑或认真的打趣,她想象不到没有他的日子会是什么样,也想象不到突然没有他烦自己会是什么样。
她看着顾弈之苍白的脸庞,第一次觉得自己以前是那么别扭,明明心里是在意他的,却始终憋着一口气不愿意展露半分,似乎喜欢他是什么令她羞耻的事情。
可如今,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追悔莫及。
她轻轻抚着他的脸盘,喃喃自语。
顾弈之,只要你能醒来,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也不知是药起了效果,还是顾弈之听到了她的心声,那之后没多久,他就醒了。
阎王殿里走了一圈,顾弈之似乎明白了珍惜,白温予喜出望外地给他号脉检查,他却抓着她的手不放。
他不顾白温予的着急,固执地将那日离开时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白温予,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愿意尝试接受我吗?
他问的小心翼翼,让白温予有些心酸。
她坐在床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我能继续替你看病了吗,我的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