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州,将军府。
日头偏西,叶知秋坐在窗边,正望着渐落的夕阳出神。
门扉开合,有人走了进来,她知道是有人来给她送晚膳了。
自从来到这里,她便一直被关在院子里,平日里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甚至有时还能出门去院子里晒晒太阳,除了没有自由,其他看不出有半点异常。
但叶知秋知道,在外面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角落里,都是万俟祀安排的暗卫。她相信只要她敢逃,连大门都靠近不了就会被捅成筛子。
她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近,然后停在门外,下一刻,屋门被人推开,那人走了进来。
隔着屏风,叶知秋没有立即看到那人,只是凭借这几日的经历,她敏锐地察觉出今日送饭的人与往常并非同一人。
她转头看去,恰好那人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对,叶知秋惊讶地发现她竟是当初在姚安遇见的陈盈盈。
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在她脑中炸开,令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陈盈盈有些不敢与她对视,匆忙避开视线,转身将食盒放在桌上。
叶知秋望着她的背影,还是有些震惊。
“……陈盈盈?”
听到她叫自己,陈盈盈深呼吸缓了缓,慢慢转过身来。
“你还记得我。”
“真的是你。”叶知秋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陈盈盈没有回答,神情似乎有些羞愧,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
“我……”她不知该怎么说,“其实我……”
她三番两次语塞,叶知秋也意识到了什么。
“你与万俟祀是何关系?”
陈盈盈猛地抬头看她,面色通红,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陈盈盈摇头,有些紧张地扣着手指,踌躇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我是……万俟祀的养女。”
说完,她也不敢抬头看,半晌才听到叶知秋的声音响起,却带着明显的嘲讽。
“想不到啊,万俟祀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收养女儿。”
陈盈盈知道她在生气,也不敢反驳,只是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
叶知秋看了眼她垂着的头,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窗外。
她想起了姚安初见的时候,陈盈盈一副张扬的模样,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与眼下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
万俟祀应该很疼爱她,这些肮脏之事看样子她是半点都不知晓。
她知道她不该迁怒陈盈盈,但她做不到。
她一想到万俟祀能够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无尽宠爱,但却害得萧云起失去双亲,害得靖远军将士含冤而死,害得许多无辜之人命丧黄泉,她就无法安然地面对她。
叶知秋许久没有说话,陈盈盈知道她是在生气,也不敢多言,便将食盒打开,拿出了里头的饭菜。
“我知道你是姚安人,便特地去找了一个云州的厨子,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你怎么知道是我?”
叶知秋没接她的话,一双眼睛毫无感情地盯着她,似乎要窥探到她的内心。
“我……”陈盈盈手中还端着一碗粥,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无措地愣在原地。
“知道是我,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是我?”叶知秋继续质问道。
陈盈盈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垂下了头。
“万俟祀应该没有告诉你这些吧,毕竟,这与他忠厚老实的形象一点都不符。”
陈盈盈胸口起伏,抬眸看向叶知秋。
那双眼眸里没有当初熟悉的水色,只剩下恍若数九寒天的冰雪一般的冷漠。
半晌,她似乎做了个决定。
她放下了手中的碗,转身认真地看着叶知秋。
“如果你觉得我应该知道,那就请告诉我吧。”
叶知秋望着她的眼眸,看着她虽害怕但坚定的神色,忽然笑了一下。
“我没兴趣插手你们父女之间的事情,既然万俟祀不愿意告诉你,我也没那个闲心惹他生气,毕竟,我还不想死。”
陈盈盈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有些愣怔。
“行了,饭也送到了,走吧。”
叶知秋又转头望向窗外,下了逐客令。
陈盈盈看着她的侧脸,心中被她挑起的好奇就像埋下的种子,一点点破土而出。
“你好好吃饭,这段时间我都会来陪你,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会让人给你做。”
叶知秋没说话,陈盈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在她走后,叶知秋才收回视线。
她看向那一桌丰盛的菜肴,眼神晦暗,不知在盘算什么。
之后的几天,如陈盈盈所说,每日的三餐都是她亲自送来。也不知那日回去之后她想通了什么,再次见到叶知秋时,竟全然没有第一次时的紧张无措,让叶知秋恍然间似乎又看到了在姚安时的陈迎。
也许是害怕叶知秋太过无聊,陈盈盈每次都会留下来陪她一起用饭,还会讲一些勃州的风土人情和民间趣事。
也许心意是好的,但她却忘了叶知秋此刻的处境。
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叶知秋打断了她的故事。
“陈盈盈,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些。”
叶知秋看着她无害的表情,有些恼火。
“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吗?”
“我知道……”陈盈盈的声音越来越小,“但除了这些,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我告诉你,现在唯一能让我开心的事,就是万俟祀被千刀万剐。”
陈盈盈震惊地看她,在触及到她眼神的瞬间猛然意识到不妥,又匆忙垂下头。
叶知秋知道她这话对于她来说有些重了,但她只能这么做,她不是一个毫不计较的人,她不知道怎么和和气气的与陈盈盈相处,也没有办法与她和和气气地相处。
屋内安静了片刻,陈盈盈忽然抬头看向她。
“叶知秋,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父……他到底做了什么?”
叶知秋在她眼里看到了比上一次更加认真的神色,她意识到这一次她是真的想要知道真相。
“告诉你可以,但在这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你问。”
“万俟祀为什么收养你?”
陈盈盈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许久才开口。
“他收养我,是因为我长得像他过世的妹妹。”
她缓缓道:“我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父亲只是南境军中的一个无名小卒,全家的生计都靠他的军饷,母亲有时也会做些手工活贴补家用,日子过得拮据,但也还算顺遂。直到我七岁那年,军中传来了父亲牺牲的噩耗。”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下午,母亲得知消息后哭得直不起身,之后便一病不起。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因为饥饿,没多久便病死了。也许是接二连三的打击,没过几日,母亲也撒手人寰,只留下了我一人。”
“我没有钱,为了能吃上饭,我只能上街去做乞儿。我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说不定那天就会冻死在街头。但我很幸运,遇到了万俟将军。”
“那是个下雨天,我一天没吃饭,浑身又被淋得湿透,只好蜷缩在街角取暖。忽然有个人停在了我面前,在我头顶撑了一把伞。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他,而他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似乎也极为惊讶。”
“他蹲下来告诉我他的名字,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家。”
“其实我当时很害怕,但我想起父亲曾提起过他,说他是个体恤军士的好将军,所以我便跟着他走了。”
“他对我很好,衣食住行都给我最好的,从不让我受半点委屈,甚至还让我保留了我原来的名字,他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从未与我说过一句重话。所以即便我心中的很疑惑他为何待我如此好,还是安心的在将军府住了下来,成为了将军府的大小姐。”
“直到我十岁那年,我偶然在他的房中看到了一幅画像。画像上的人与我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约莫七八岁,但是旁边却写着小颖两个字。”
“后来他发现了我,然而却没有责骂,只是告诉我,那是我的姑姑。我问她姑姑现在在哪里,他忽然变得很伤心,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当时我还小,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直到后来长大了些,我才明白,他的妹妹大概是在七八岁的年纪就去世了。”
“在明白这一点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七岁那年他见到我为何会那样惊讶。因为当时的我也是七八岁,长得像极了他过世的妹妹。”
“知道这些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都有些惴惴不安。一方面,我十分庆幸自己长得像他的妹妹,不然我可能已经冻死在七岁那年的雨天了。但同时我也很担心,他会不会只是因为我长得像才收养我,若我长大后不像了,他会不会把我赶出门。”
“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真的把我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即便军务再繁忙,他也会抽空陪我,就连他手底下的将士也知道他很疼爱我。就这样,渐渐的,我也就放下心了。”
她讲完了,屋内静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坐着。
叶知秋没想到万俟祀收养陈盈盈是因为他长得像自己的妹妹,她本以为像万俟祀这样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人,即便有亲人,也会是众叛亲离的结果,却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反而会思念早亡的手足。
陈盈盈有些陷在过去的回忆中,缓了一会儿才走出来。
她抬头看向叶知秋,意味不言而喻。
叶知秋看了看她,沉了口气,道:“你说,你的生父是在战场牺牲的,那我可以告诉你,万俟祀这些年做的事,就是让大魏多了无数像你一样的孩子。”
陈盈盈睁大了眼睛。
叶知秋继续道:“过于久远的我也不清楚,但有一件事,你也许会知道。六年前,大魏与呼勒卓开战,身经百战的先靖王却折戟沉沙,与三千靖远军一同死于关外回风谷。”
“此事我确实有所耳闻。”陈盈盈点头,却又想到了什么,“你与我说这些,难道是……”
“没错,先靖王的牺牲,三千靖远军含冤而死,沧州百姓流离失所,皆是因为万俟祀。”
两相无言,陈盈盈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其实是不愿相信的,但当她走进这间屋子,选择从叶知秋这里寻求一个答案的时候开始,她对万俟祀的信任就已经动摇了。
“六年前,他勾结呼勒卓,欲将靖王一脉断于北境,安插细作,偷盗布防图,出卖军队行踪,都是他做的。先靖王惨死,先王妃自尽,三千靖远军埋骨关外,都是因为他。在你眼里,他是个好父亲,但就是你的这个好父亲,害得数不尽的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万俟祀从来都不是世人所看到的那般忠厚老实,他野心勃勃,如此这般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替他真正的图谋做遮掩。他所做的一切,从控制勃州到陷害靖王,从勾结朝臣到私通外敌,都是为了满足他的野心,都是为了皇城里那座至高无上的宝座。”
叶知秋说得很平稳,但陈盈盈从她眼里看到了恨。
深深的恨。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间根本接受不了这些事实,只是害怕又愧疚地看着她。
叶知秋看出了她的纠结,但她没打算心软。
“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万俟祀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还没有准备好,所以才会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将我抓到这里,来威胁萧云起。”
陈盈盈惊愕不已,眼神闪烁看向她。
“但他想错了。”叶知秋轻笑一声,转头看向窗外,“我不会让他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