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起一行快马奔驰,在进入那片丘陵之前,收到了暗卫传信。
萧云起展开一张一指宽的信笺,只见上面只有短短两个字,“功成。”
他翻过来,看到背面落了年月,他算了算,竟已是一月前的事了。
他抬头看向天边,那里隐隐泛白,是日出的前兆。
-
京城,太傅府。
华长安一早正要去翰林院当值,却在门外遇上了靖王府的侍卫霍群。
“长安公子。”
华长安见他神情严肃,知晓是大事,便带着他上了马车。
“可是有消息了?”
霍群颔首,将怀中密信交给了他。
华长安垂眸盯着那封密信,一时竟不敢打开。
霍群见此,低声道:“殿下走之前交代过,呼勒卓的消息送来后就交给公子,请公子主持京中事宜。”
华长安捏了捏那封信,“我知道。”
说罢,他便拆开了信,从里面拿出了两份信笺。
他展开上面那封,是图尔写给萧云起的,只简单道了谢,交代了如今呼勒卓的形式,以及告诉萧云起,他兄长颉利翰当上了可汗。
华长安在翰林院当值,对于各国局势多少也有所耳闻,呼勒卓早在半年前便乱成了一团,大皇子乌木葛与二皇子颉利翰的争斗逐渐摆在了明面上,而最终这场争斗竟是止于大将泰恩的暴毙。
泰恩暴毙一事说来十分蹊跷,听闻泰恩是因为酒后骑马,失去平衡摔下马背,继而被马蹄踩踏而死。奇怪的就是,泰恩自从断了一臂之后,便苦练马术,后来已经达到即便只有一条胳膊,也可以自如驭马的技术,怎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但事实就是,泰恩确实是被马蹄踩死的。
更离奇的是,在他死了之后,他在呼勒卓王军中的心腹也都一个接一个的出了问题,不是同样离奇死亡,就是忽然告老还乡,总之短短半月的时间,泰恩以及乌木葛在王军的势力竟被斩得七零八落。
泰恩暴毙之后,乌木葛失去倚仗,很快便被颉利翰压了下去。但他不甘心就这样认输,于是铤而走险选择联合母亲的部落造反。显而易见,他的造反并没有成功,听闻是颉利翰手下的得力干将赫连哲早就洞察到了他的意图,事先设防,诱其深入,而后一网打尽。
事成之后,颉利翰成为唯一有能力继承可汗之位的皇子,待到一月前老可汗病逝,他便成为了新的可汗。
事情至此,萧云起承诺给他的已经做到,所以他们也遵守诺言,送来了万俟祀与泰恩勾结的证据——一封往来书信。
华长安看着另一张信笺,没有立刻打开,而是与车夫说了一声,掉转马头,去了靖王府。
萧云起离京之前曾找过他,将他与图尔之间的交易以及与圣人之间的计划都告诉了他,并交代他,在拿到呼勒卓送来的证据之后,就去找昌邑郡主,以靖王府的名义入宫陈情,请求圣人下令捉拿万俟祀。
所以他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将这些交给昌邑郡主。
卯时刚过,晨光熹微,街上还没有多少行人,就连商户也没开几家,马车从街上撵过,能听到街边传来的空旷的回声。
华长安捏紧手中的信封,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他自然知晓萧云起此番南下的真正目的,虽说眼下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但若是一切顺利,萧云起此刻最需要恐怕就是这道来自京城的圣旨。
若事情传到勃州,万俟祀断然不会坐以待毙,无论如何,两边定会开战,而勃州地大,要想完全封住万俟祀的退路,就必须将周围三州的路通通堵死,如此大的兵力部署,没有虎符,没有圣旨,是肯定调不动的,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帮他拿到这道圣旨。
华长安看着手中薄薄的信封。
其实萧云起在离京之前就与圣人说清楚了这件事,之所以非要等到这封信,就是要大张旗鼓地告诉天下人,当年之事是万俟祀心怀不轨,是他私通外敌、构陷忠良,他要让朝廷明明白白地给靖远军、给他父亲一个公道。
马车停了下来,华长安掀起帘子走下马车,抬头便看到了敞开的大门,以及门上端庄肃穆的三个大字——“靖王府”。
他顺着望去,从大门到正堂的路两边,整齐地站着靖王府的所有人,他们似乎都意识到了今日的不同,沉默却坚定。那一瞬间,华长安仿佛看到了六年前,毅然守在洪峪关外,誓死不退的靖远军将士。
半晌,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抬脚迈进了那扇大门。
太阳缓缓升起,晨光普照大地,华长安在路的尽头看到了端坐在堂上的昌邑郡主。她一身缟素,神色悲戚却异常坚毅。只一眼,华长安便知道,她心里已有了决断。
“长安见过郡主。”华长安跪在地上郑重地行了礼,而后将那封信举至额前,“这是呼勒卓送来的证据,请郡主过目。”
话落,一片寂静。
华长安没有抬头,他知道这对昌邑郡主来说意味着什么,她需要时间去接受。
微风乍起,穿堂而过,吹动了昌邑郡主鬓边的白花。
仿佛一颗石子丢入平静的湖泊,昌邑郡主的眼中蓄起了热泪,将她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了虚影。
六年,整整六年,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在那模糊的虚影里,昌邑仿佛看到了兄嫂,他们还是多年前的模样,互相揽着回头朝她笑,唤她韵儿。
泪水终是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滑落。
昌邑抬起手,从华长安手里接过了信,缓缓展开,然而每看一个字,她眼中的泪水便往外涌出一行。
她终是不忍再看下去,掩面无声痛哭起来。
华长安看着眼前像是突然之间老了许多的昌邑郡主,一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即便是他们这些没见过她年轻时风采的小辈,也都知道,昌邑郡主是怎样一个传奇的女子。
她年幼丧父,中年丧夫,然而历经坎坷却未曾颓废,甚至在靖王府遭遇巨变的时候,毅然扛起了支离破碎的王府,以孤寡之身立在豺狼环绕的京城,告诉那些妄图趁火打劫的魑魅魍魉,靖王府世世代代传承的风骨是不会轻易被打垮的。
过了半晌,昌邑渐渐平复了心情。
她站起身,望着外头明媚的阳光,阔步走去。
“走,我们进宫。”
-
皇城,承天殿。
每日的例行朝会还在继续,圣人听着底下吵来吵去的臣子,有些头疼地按着额角。每条政策、每个决定都要吵,只要有人出来说句话,就会有人不服,不吵个十天半个月根本达不成一致。
圣人看了眼底下吵得脸红脖子粗的臣子,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
忽然,有个内侍从外头跑了进来,脚步匆忙,像是见了鬼。
冯英面色铁青,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内侍登时跪在地上,趴着抖起来。
圣人制止了他,因为他觉得有趣,比底下那些吵来吵却什么也吵不出来臣子有趣。
“发生了何事,如此惊慌?”
那内侍还在抖,也不知是要禀报的事太过骇人,还是冲撞圣人被吓的,“回,回禀陛下,昌,昌邑郡主还有,还有华翰林,求见陛下。”
圣人见他这模样有些奇怪,“他二人又不是什么牛鬼蛇神,你如此害怕作甚?”
那内侍依旧抖个不停,悄悄抬头觑了一眼,又立马俯下身去。
“是,是昌邑郡主,她,她……”
“她怎么了?”圣人被他这模样弄得有些烦躁,正要让冯英出去问清楚,就听殿外传一道清亮且中气十足的女声。
“昌邑无诏而来,还望陛下恕罪。”
圣人抬眼看去,只见承天殿外,华长安和一身缟素的昌邑郡主跪于廊下,规矩地行了一个大礼。
圣人眨了眨眼想要看清,慢慢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昌邑,你这是做什么?”
昌邑郡主拒绝了华长安的搀扶,自己站起身,迈过门槛,穿过众朝臣,昂首挺胸,步履稳健地走至阶下。
她抬头看了眼有些愠怒的圣人,从袖中拿出那封信,直直跪了下去,高声道:“臣妇萧韵携万俟祀勾结呼勒卓陷害靖远军之证据,恳请陛下为冤死的数千将士沉冤!为沧州百姓沉冤!”
“你……”圣人被她所言震惊,一时腿软,倒坐在龙椅上,“你说什么?”
昌邑抬起头,看着圣人,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臣妇萧韵携万俟祀勾结呼勒卓陷害靖远军之证据,恳请陛下为冤死的数千将士沉冤!为沧州百姓沉冤!”
她声音洪亮,即便是立在殿外的内侍也都听得一清二楚,更遑论站在殿内的诸位朝臣。话音一落,方才都有些反应不及的众人纷纷回过神来,为她所说的话感到震惊。
昌邑盯着圣人,没有理会周遭议论,依旧朗声道:“六年前,万俟祀勾结呼勒卓将领泰恩,以安插细作、偷盗布防图等叛徒行径出卖靖远军行踪,导致在先靖王萧行舟驰援北境后本已势如破竹的战势逆转,靖远军被逼退至洪峪关内。之后,先靖王萧行舟为保百姓,选择亲自带兵突围,但却被细作暴露行踪,导致三千将士于回风谷遭遇埋伏,尽数覆灭。靖远军遭受重创,洪峪关数段失守,边城百姓惨遭屠戮,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万俟祀。”
她话里透露的信息过于颠覆,令众人一时惊愕不已。
“臣妇手中的便是当初万俟祀与泰恩勾结时的往来书信,足以证明臣妇所言非虚。”昌邑垂下头,将捧着信封的双手举过头顶,极尽恭敬的姿势,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态度。
圣人已不像最初那般失态,指了指昌邑,示意冯英将信拿来。
信笺缓缓展开,承天殿里一时安静下来。
其实信中的信息十分简单,只是万俟祀把萧行舟启程以及到达北境的时间告诉了泰恩,但之所以这一封会被留下,是因为除了落款的印信,写这封信所用的墨是一种名为“十里香”的西域墨,是当初先帝赐给万俟祀的,全天下仅此一块的墨。
昌邑知道望着圣人的脸色逐渐从震惊变为愤怒,悲痛说道:“我靖王一脉,从开国至今不过五代,可这偌大的王府,如今竟只剩下了我与云起两人。五代人,八十多年,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死的死,亡的亡,就连那王陵里都凑不出一副完整的尸骨,皆是衣冠!”
她眼含热泪,声音哽咽却依旧高昂,“天日昭昭,臣妇今日所为,只想恳求陛下还靖远军一个公道!还沧州百姓一个公道!”
说罢,昌邑郡主眼中热泪滚落,伏身一拜,以额触地。
殿中寂静无声,那个缓缓磕下的头,竟像鸣钟一般震耳欲聋。
众臣望着昌邑郡主单薄的脊背,一时间气血翻涌,竟是也感受到了那股悲痛欲绝。
华长安本就随着昌邑郡主跪在殿中,见此情景,也伏身拜倒,“恳请陛下替靖远军及沧州百姓做主!”
在他之后,华鸿甫、荣国公、庄相纷纷跪地附议,在他们的带领下,满朝文武也都接连跪拜附议,一时间承天殿里附议之声不断。
圣人看着底下跪了一殿的臣子,心中不免也有些动容。
即便今日之事他早已知晓,即便当初之事他未曾阻止,可此时此刻,他只想做一个深受臣子爱戴信任的明君。
“传朕旨意,万俟祀通敌叛国、构陷忠良、屯兵自重、罔顾百姓,罪行滔滔,人神共愤,当处以极刑。着令靖王萧云起带兵捉拿,左右三州守军悉听调遣,不得有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