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州,绩宁城。
将军府书房内,万俟祀正盯着书案上的一封信出神。
那信上不过寥寥几句,但却偏偏让万俟祀有些慌神。
其实早在萧云起将南楚搅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他接下来会直接将矛头转向自己,但却没想到会有如此之快。他当年所做之事极为隐蔽,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也都被他尽数灭口,在天下人眼中,他这个安分守己的南境军统帅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北境那一战有瓜葛。
即便圣人知晓当年那一战有他在背后推动,但其当初的默许已是将自己置于不义之地,他只要还记着萧行舟半点好,当初就不会那般做。可他还是做了,那如今又有何脸面打着正义的旗号来为他这位所为的兄弟讨一个公道呢?
万俟祀看着信中内容,时至今日,他才知晓呼勒卓早已易主,二皇子颉利翰成为了最后的赢家,而大皇子则与泰恩父子一起死于乱箭之下。
得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在京城的暗桩早已被拔除干净,也许这一路上他派去盯着京城动向的人也都被灭了口。
卓雄……
万俟祀想起了他,自从他死了之后,京城的消息好像就断了。
他皱着眉长叹了口气。
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现在得赶快想出对策,萧云起带着朝廷军已经到了云勃边界,要不了多久,整个勃州的百姓就会知道圣人的旨意,他需要在这之前做好一切准备。
想到这,万俟祀立即召集军中心腹,一同商讨对策。
然而众人得知此消息时亦是无比震惊,相较于万俟祀的淡定,他们便慌张多了,一时之间尽是担心,竟没有半点有用的建议。
万俟祀面露不悦,厉声道:“本帅找你们来是来商议对策的,不是听你们在这里发牢骚的。”
见他要发怒,底下的人才冷静了些。
其中一名参将看了看众人,率先站了出来,“将军,以末将之见,应当正面迎敌。圣人已经下旨,此事再无挽回的机会,为今之计,只有掌握主动权,占据先机。”
此话一出,有人附和,但却也有人持不同意见。
“将军,末将以为主动出击怕是不妥。萧云起本就是为了报仇,此番有了圣旨,又手握包括靖远军先锋营和抚西军在内的三州兵力,更是再无后顾之忧,我们若是在此时选择与他硬碰硬,怕是讨不到任何好处。”
堂上一时安静,众人也在思量方才那番话。
虽说万俟祀手中有十万南境军,但面对身经百战的靖远军以及同样驻守边境的抚西军,他们也没有绝对的胜算,更何况如今有了那道圣旨,萧云起出兵便是名正言顺,即使是民间的舆论也会偏向他们,这对他们十分不利。
万俟祀也没有说话,他皱着眉头,视线落在身侧的军师身上。
军师程冕,年逾不惑,一把长须,一身灰袍。闻言,他捋了捋胡须,起身朝万俟祀一拜。
“依下官之见,将军若是为了苟全性命闻风而退,只会令十万将士寒心,令勃州数百万百姓寒心,所以我们不能退。”
他说完就有人急着开口,“不能退,难道我们要出兵和朝廷的兵马作对?这不是坐实了造反的名头吗?”
“做实又如何?”程冕忽然大声,“纵览古今,朝代更迭本就是常事,既然天子不公,那便推翻他。你们是不相信南境军有这样的本事,还是不相信将军比那皇帝老儿更适合做天子?”
这话着实有些大逆不道,众人纷纷噤声,一时不敢说话。
程冕顿了顿,继续道:“撤退不可取,但冒进也不可取。诚如诸位所言,萧云起此番不仅师出有名,手中还握着战力不俗的三支兵马,正面对抗,我们的胜算的确不大,所以,此战需要智取。”
“如何智取?”
“三支兵马中,只有东北方向的明州营战力最弱,我们可以派出一小股兵马佯装主力北上迎敌,而真正的主力则绕过天指山往东南而去,与明州营短暂交兵之后,趁着敌军主力尚未回援,横跨明州从千金港乘船北上,直取京城。”
众人随着程冕的手指在地图上一路奔向京城,心中竟有些难掩的激动。
但与众人相反,万俟祀却是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阵,众人冷静下来,有人反应过来,“可那萧云起为了报仇准备了这么多年,我们所有的路线他怕是都考虑到了。”
程冕看了眼万俟祀,坐了下来,“放心,即便他能想到,他也不会亲自来天指山堵我们。”
“为何?”
程冕捋了把胡须,故作高深道:“沿天指山北上,必会经过一处名为饮溪谷的山谷,巧的是,这饮溪谷与当年萧行舟战死的回风谷十分相像。萧云起那般放不下这仇恨,又怎会亲自前往会勾起他伤心事的地方呢?”
众人了然,但还是有些担心,于是纷纷看向万俟祀。
方才一番讨论,万俟祀并未插话,只是安静坐在一旁,但却也不会让人忽视他的存在。他不说话,众人也猜不透他的想法,这时才反应过来思考方才说的话是否有错。
但万俟祀似乎并不想多说,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抬手在“京城”二字上画了个圈。
他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支沾了朱红的毛笔,尚未风干的墨汁顺着地图淌下来,像是预示着接下来将要面对的硬仗。
“诸将听令,整装待发,准备迎敌。”
-
迎敌的命令下达之后,南境军各营便开始了准备工作,然而除了高级将领,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此番是要与谁打仗。
决定做好了,接下来便是更棘手的问题。
萧云起有了圣旨,便是正义之师,只要他放出消息,勃州诸城的百姓定会听从,所以,他要在萧云起率兵南下之前,先行散播自己被朝廷诬陷谋害的消息,以此来占据舆论高地。
万俟祀将此事安排下去,正要找人来商议北上路线,就听手下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他倏地皱眉,“还有没有规矩了,如此成何体统!”
那传令兵却像是没听见一般,还是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
万俟祀心中感觉不妙,皱起了眉,“说。”
“回禀将军,萧云起已于三日前亲自带兵南下,靖远军先锋营打头阵,轻骑减从,速度极快,眼下已抵达连沧县,继续往绩宁城来了。”传令兵一口气说完,却抬头又看了万俟祀一眼,“并且……”
万俟祀有些不耐,“并且什么?”
传令兵猛地低下头去,“并且他们还收服了沿途各县,如今我们已经失去了对北边五县的控制。”
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传令兵看到一只瓷盏碎成几片落在地上。
好半晌,他才听到万俟祀隐怒的声音。
“继续去探,有任何情况赶快来报。”
传令兵心中松了口气,弯着腰退了出去。
万俟祀低头看着手心被划破的那条口子,鲜血不断地涌出,一滴一滴落在脚边的瓷片上。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料到萧云起的动作会如此之快。
早在之前发现手下的暗桩被拔除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萧云起一定会利用这一点占据先机,可他还是大意了。
如今萧云起已经出发,三天时间便能收服五个县,说明他将圣人下旨的消息散播出去还是效果显著的,民间百姓已经迅速地站在了他那边。
万俟祀恨恨地一拳捶在桌子上。
若是按照萧云起如今南下的速度,不出半月,他们便会打到绩宁城下,到时候他便是想走都走不了了,所以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可是……
万俟祀犹豫了,不是因为害怕或留恋,而是他还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正在此时,程冕走了进来。
他关好门,走过来行了一礼。
万俟祀看见他便问道:“如何了?”
程冕伸出三根手指,“还需三日。”
“三日……”万俟祀沉声,“萧云起已经南下,三日时间便到了连沧县,还收服了沿途五县,若是按这般速度,不出半月他便会打上门来,我们等不了了。”
程冕一听,也惊讶于萧云起的行军速度,但想到那边的事,还是劝说道:“将军放心,只需再等待三日,只要这最后一批药制成,将军就会拥有一支坚无不摧的军队,到时候莫说是三州兵马,即便是举全国之力,也无法阻挡将军北上的步伐。”
他眼中光芒闪烁,让万俟祀稍稍放下些心来。
此后的三日,万俟祀一边安排部署南境军,一边关注着萧云起的动向。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增派了许多暗卫前去探听消息。
也就是这短短的三天,朝廷军南下势如破竹,圣人下旨讨贼的消息在朝廷军所经之处四散开来。百姓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带兵的是靖王,且是奉了圣人的旨意,便陷入了对万俟祀的怀疑和痛恨当中。
消息传到万俟祀耳朵里时,他正和程冕查看最后一批赶制出来的药物,看着服下药物之后变得狂躁不安的老鼠,萧云起南下的消息在他听来瞬间变得没有丝毫威胁。
他费尽心思布局,但其实无论是廊州水师还是南楚铁矿,于他不过是锦上添花,只有手中这些比金子还珍贵的药物才是真正能够让他所向披靡的宝贝。
“恭喜将军喜得至宝,入主京城,指日可待。”程冕躬身道贺。
万俟祀依旧死死盯着那只四处碰撞,似乎不知道疼痛的老鼠,烛火在他脸上跳跃,忽明忽暗的光里,他的神情更加晦暗难辨。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雨水敲打着窗纸,一瞬间像是擂起战鼓,乱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