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已经指向12点。
深秋的夜晚寒冷,玛莎钻进厨房后终于感到丝暖意,她呼出口白气,向今晚随时待命的下人们传达指令。
“头菜要田园沙律,不加苦苣。汤要野菌浓汤,多放栗蘑。主食要烩牛肉,七分熟。还有甜品,蜜汁布丁,蜜汁烤得焦香些。”
“明白。”厨师们吆喝几声,热火朝天忙起来。
见女仆长也跟着进来,玛莎搓了搓手臂,凑过去好奇道:“那位小姐,是谁呀?”
侯爵大人半跪着侍奉便算了,之后吩咐玛莎让厨房准备吃食,又是事无巨细千叮万嘱,瞧那样子,若非抽不开身,他甚至想亲自来厨房一趟。
搞不好得自个儿下厨哩。
玛莎想起以前战场上条件恶劣,后勤时常忙不过来,一些没架子的平民骑士也会帮忙做饭。
难民们最期待的便是里斯骑士炖汤的时候。
少年与魔兽战斗时虽然手起刀落、利落无情,做出来的食物味道却意外的醇香温柔,一口下去,舌尖化开的美味,差点让人以为自己是贵族。
有人打趣说里斯骑士一定是自小生活在府邸里的男佣。
这话没有半分恶意,即便只是男佣,也是很多平民肖想一辈子的职位了。
里斯总是淡淡笑笑作为回应,温静疏离的样子与战场上判若两人,就好像有些来自深渊的尖刺始终化不开,在温情的表面下磋磨着他的意志,只能靠手中长剑宣泄一二。
他从不提及他的出身,便是战友也只知道他是个普通的平民。
女仆长向来欣赏玛莎这个机灵的丫头,也不瞒着,小声道:“桃乐丝公女,侯爵大人的妹妹。”
“桃乐丝公女?!”
玛莎差点惊呼出声,急忙捂住嘴,眼珠滴溜溜地转。
这位小姐她听说过——当然都是不太好的流言,与她那权势滔天的家族有着相匹配的性格,张扬恶毒、愚蠢善妒。没少给公爵家和三皇子惹麻烦。
简直和侯爵大人是两个极端……
等等,侯爵大人?
玛莎反应过来:“她是侯爵大人妹妹?那里斯大人岂不是也是公爵府的继承人之一?那又怎么会降级为侯爵?难道是因为公爵家被逐出帝国了?……不不不,我认识里斯大人的时候,里斯大人的身份是平民呀。”
她越想越混乱:“我也从没听说过,前任公爵大人还有个儿子呀。”
女仆长比了个“嘘”的手势,左右看看,低低道:“侯爵大人早就与公爵府断绝关系了,他是离开公爵府后,以平民身份加入骑士团的。”
“……怪不得。”玛莎明白了。
这其中秘辛肯定不少。但作为下人,能聊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两位女仆都不再开口,片刻后,女仆长继续去其它地方督促工作,玛莎则将食物摆上餐车,推去餐厅。
侯爵与前公女小姐已经等着了。
里斯比想象中更了解她。桃乐丝舀着蘑菇汤,想。
她什么也没说,他就知道她一定饿着肚子。端上来的菜品做法也都是她最喜欢的,虽然味道不算完美,但也差强人意了。
其实里斯刚离开公爵府那几天,桃乐丝唯一不适应的,就是吃食。后来才渐渐发觉,新裙子也不符合她爱好、新宝石也不符合她爱好、她需要伺候的时候,总是没人能立刻察觉她心思……
起居方面的工作,渐渐由不同佣人分担走,也算相安无事。但唯独吃食,直到她逃出皇宫为止,都没能再找到合她心意的厨师。
夜已经很深了。
用完餐,玛莎带着前公女小姐去寝房。
“房间是临时准备的,可能有些太简单,但是被褥都是用上好的敲击兽绒毛制成的。”她做着介绍,“还有些装饰品,明天就能送到。如果小姐您有自己的偏好,也请务必告诉我。”
桃乐丝矜贵地点了点头。
好像比传闻中更沉默一些。玛莎偷偷抬眼,跟在少女身后参观寝房。
侯爵府邸并不奢华,色调以灰黑为主,缀以黛绿。
这使得桃乐丝淡金色的房间与整座府邸格格不入,但却漂亮极了,很难想象这是里斯传消息回来的短短几小时内收拾出来的。
桃乐丝很喜欢她头发与眼眸的颜色。
刚进皇宫那阵,也曾兴致勃勃地将寝宫布置成金色。
然而三皇子却不满她的灿烂蓬勃。他想要改造她,方方面面的,便一点一点用紫色蚕食着她。
见前公女小姐面上闪过短暂的厌恶,玛莎心里一跳,急忙错开话题:“小姐,时间不早了,我伺候您沐浴休息吧?”
桃乐丝摇头:“出去吧。”
玛莎一愣:不用她伺候?
倒也听说过有些贵族不乐意被人近身侍奉。
她不再多言,道了声“是”,老老实实退出寝房。不过几分钟,屋中又走进个人。
桃乐丝没吭声。
里斯眸子暗极了。
那汪碧蓝的海仿佛终于撕碎它宁静的表象,礁石孑立,浪潮汹涌,风暴沉沉地要唤醒肆虐的记忆。
里斯在恨。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一边痛恨踩碎他尊严的妹妹,一边痛恨不受控制俯首称臣的自己。
只是过去四年,这些恨意又像被一层毛玻璃隔开,朦胧不清。
那或许是无奈,或许是接受。
里斯走了过来。
夜色无边,谁也没开口,多年的默契促使青年指尖拢过桃乐丝发尾,轻巧拆下发饰。
他这一辈子也许就这样了。
无论多少次挣扎着爬出深渊,只要桃乐丝一出现,他便会松开攀着石岩的手,望着渐渐离他远去的星空,与她一同下坠,再下坠。
直到桃乐丝睡着,里斯也没离开。
前公女小姐睡得并不安稳,皱了眉梦呓喃喃。里斯凑近,听见她说:“朗曼。”
是三皇子的名字。
里斯身子一僵,微抬的手凝在半空,目光明灭。
这一幕似曾相识。
某个被桃乐丝占有后汗涔涔的夜晚,她也抱着他腰肢,在梦中忽然叫出三皇子名字。
里斯很难去回想那一刻的心情,像是墙角的瓷瓶,冰冷地崩碎了,扎得他肺里都呛着血气。
不过那时候桃乐丝说的是“过来”,这次却骂了句“滚开”。
里斯破烂的灵魂又渐渐回归身体,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
他的阈值实在是被驯化得太低,曾经或许痛苦得恨不得带桃乐丝一同从钟楼跳下去,现在这种程度,只会如钝刀子一般,麻木地磨着他心脏。
他不再犹豫,拉过妹妹的手,五指一根根与她相扣,密不可分。
桃乐丝指甲轻轻挠了下他手背,总算是消停下来,渐渐没了声音。
逃离皇宫的第一天便这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