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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落血泥

    三十杖后,那些人眼中面上的愤懑、不甘,不受控制地消散一些。

    就是再仇视须弥的人,也很难不在此时倒吸一口冷气,暗道一声:硬骨头。

    就连掌刑的两人都有些发蒙。

    在行刑前,高公公嘱咐过,不能要须弥命,但是当着百官的面也万不能放水。

    所以他们虽然收了劲道,但也是实打实打的。

    廷杖可不是普通的打板子,被称之为酷刑绰绰有余。

    他们见过多少强壮威严之人,在廷杖之下被打碎所有体面,哀嚎不绝、痛哭流涕、求饶声声。

    甚至大小便失禁的都不在少数。

    施刑之吏都自认资历老道,却也没人见过能受到三十几下廷杖,还没有昏厥的人。

    可此时的赵缭,面具边缘汗珠连连,含不住的血在嘴角涟涟,后背就像是今早下过雨后的泥路,腐烂、泥泞一片。

    但她一声没喊,仍旧睁着眼。

    直到四十下结束。

    观刑的目的,是杀鸡儆猴,让百官对皇权更加敬畏。

    可此时此刻,让百官更敬畏的,不是皇权,而是那个可恶的杀人凶手。

    她无耻、恶毒、残忍,是潜伏在帝王身边的大奸之人。

    但她,实在坚强。

    这时,众人的目光不好再落在赵缭身上,因她身后的衣服在廷杖中被打了个稀烂,衣料的碎片就混在烂肉之中。

    虽然她背后已是血肉模糊,别说看不出皮肤,就是人的体征都很难看出。

    但赵缭到底是女儿身,在众目睽睽、上百男子的俯视之下露出身体,尽管是破碎的,这些素以品德标榜自己的官员们,也是纷纷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尤其是刑毕散场,百官从赵缭两旁离开的时候,像是旁边是一摊垃圾般,都一个个避之不及得加快脚步离开。

    赵缭趴着,用烂泥塘般的后背接受男人们审视的时候,她不觉得难堪,心里只有一声冷笑。

    直到她背后忽然有了一些异样感,似是一件衣服落在自己后背,她才模糊看见,自己侧面的地上多了一双靴子。

    衣服落下的动作极轻极小心,像是落下一片羽毛,护住了她的难堪,却没有落到她的伤口。

    那是一双并不华贵的靴子,赵缭认不出它的主人,但能感觉到来自它主人的善意。

    尽管他留下衣服后,一句话也没说,抬步就走。

    赵缭扑了一下,艰难得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角,问出了她实在一刻都无法等的问题。

    “观……观明台……”

    可赵缭张嘴出口,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嘴和喉咙动了动,怎么就牵连着脏腑都撕裂般的震颤。

    就连这三个字,好像都没能发出声音,只是松开紧咬的牙关后,血流如瀑。

    那人不知道是不是钦天监的,明明什么都没听见,居然也猜出了她的意思。他思索片刻,斟酌着道:

    “隋陶二人重伤但性命无虞,其余人……有所伤亡,但都坚强撑到了最后一刻。”

    他知道,这个看似坚强,实在全靠一丝信念撑到现在的人,一个打击足以让她从命悬一线的这一边,去到那一边。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最温和的回答了。

    赵缭的意识,已不足以支撑她分辨这声音的主人,在听到这个回答时,她心稍安一瞬,同时又狠狠一沉。

    隋云期和陶若里作为左右台使,是首当其冲被攻击的目标。

    他们性命无虞,意味着观明台起码不是满门被屠。

    可观明台中的每个人,都像是赵缭身上的一块骨头,都是她无法取舍着失去的个体。

    有所伤亡……赵缭不能不想,是谁伤了,是谁亡了……

    “谢谢……”赵缭思绪万千,还是没忘记艰难道了声谢,缓缓松开抓着他衣角的手。

    只两个字的功夫,口中落下粘稠的血液,像是给石缝注入源源不断的能量,瞬间四散开来,直到他的靴下。

    李谊看着那血咬上自己的鞋底,没躲开。

    又抬眼看刑凳上的人,盖在自己的斗篷下,没有一丁点存在感。

    是她亲手杀了自己的恩师。

    看着须弥受刑,李谊好像能看到年迈的老师受刑的场景。

    可是,难道他能怪她吗?

    杀老师的是她,可杀老师的,真的是她吗?

    赵缭余光中的靴子不见了。

    是日头太明晰吗?

    赵缭眯着眼,明明眼前蒙着一层破不开的蒙雾,却分分明明看见靴子消失的那一刻,一滴泪被丢下。

    在这种境地,赵缭也无暇思考,强撑着蒲苇般的胳膊想立起身来,却是挣扎几次不能成功。

    一旁的宦官见状,刚想来扶一下,请示地看了眼高公公,却见他虽满面不忍,但还是摇了摇头,只得收回已经伸出的手。

    赵缭不用看也知道,宦官的举动代表皇上的态度,为了不落人口实,不会有人来扶自己的。

    与其失血等死,赵缭往旁边一侧,摔下刑凳,撑着稳定的地面挣扎半晌,总算是半爬半立地站了起来。

    这时,一高一矮两个年轻宦官共提着一个担架停在赵缭面前。

    那担架的木头因年久而破败,木头稀疏损毁得像是被梳子从头梳到底,却也不影响虫将仅有的木体也蛀得坑坑洼洼。

    年节上用来捆猪去宰杀的木担架,只怕也比着牢固些。

    赵缭看到担架,就看到像刚咽气的牲口被送去屠宰般的自己,从那些她那样瞧不起的人面前经过。

    赵缭没力气说话,但还是绕过了宦官。

    两个年轻宦官不知如何是好,回头看向高公公。

    高公公看着赵缭踉踉跄跄的背影,对他们摇了摇头。

    出宫这一路,赵缭不知道自己怎么走的,走了多久。

    她只觉得自己身体分散得像是抱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努力想要拿好每一样,却还是手忙脚乱得捡起这样、丢了那样,散了一路,碎了一地。

    血滴滴答答。

    中间腿一软扑倒在地,实在爬不起来时,还匍伏着爬了一段。

    血色擦出人身的宽度。

    赵缭不知,这一段已经距离宫门口很近了。

    赵缭不知,前来观刑的官员大多数都没在,此时都在宫门口目视着自己。

    因这一段血路,百官对皇帝最后一丝怀疑也荡然无存了。

    陛下从来器重须弥,这次要不是被她气得狠了,也不会罚得这样重,一丁点体面都不给她留了。

    看来,当真是须弥擅自谋害荀司徒,并无圣人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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