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明台的情况和赵缭预想的所差不远,一样的惨烈。
这场惨剧无论如何预想、如何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足以给赵缭毫无防备的一重击。
无论隋陶如何请赵缭先去疗伤,赵缭还是连衣服都没换、伤口都没处理,就去直面让她焚心整日的现实。
她走过每一处喷射的血迹,走过每一道被火焰啃食的残垣断壁,走过零散的肢体。
赵缭一句话没说,只是沉默得走着。
直到她看到已敛入棺木的小崔的尸首,伤口被火焚,火焚之上还有伤口。
死撑一整日的赵缭,终于向前一栽,失去所有意识,险些摔进棺木。
。。。
深夜,少年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手中的烛火和屋内入豆的烛火,将微弱的光亮连成一片,在一同挤进门缝的夜风中摇曳。
屋内,赵缭爬在床上沉沉昏迷,单薄的被衾下,层层箍住腰腹的绷带将她的身形侵蚀得愈发狭窄。
床边戴着黑面的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得关注着赵缭,精准拭去赵缭脸侧每一滴还没落下的汗珠,后勃颈上敷着的冷手巾也是半刻钟就一换。
这正是观明台中最神秘的人,也是与隋陶并称尊前三驾的观明中使,隋精卫。
陶若里走到隋精卫身后,将烛台放在桌上时,眼神都不曾离开赵缭。
“你回吧,这有我。”
隋精卫头也没回,没回答问题的同时,抛出一个问题。“隋云期没死吧?”
“暂时还没。”陶若里已经蹲下投洗铜盆中的手巾,“溃烂的伤口全重新包过,高热快退了,人还没醒。”
隋精卫心里松了一口气,拿下赵缭后颈的手巾扔进铜盆,口中却愈发刻薄道:“你好歹劝劝那个只会扒人脸皮的东西,平时也多强健些身体,弱得跟个病鸡似的。”
陶若里递上新搅洗的手巾,站起身来,不接话,只道:“郎中说首尊至少三天才能醒,你在这久呆不是事,回吧。”
“我回了谁照顾她。”隋精卫伸手探赵缭的额头。
“天亮了更没法走。”陶若里不答,只把隋精卫的灯端起来,强行塞进她手里。
隋精卫无语地瞪了陶若里一眼,思量片刻,把如何用药如何处理伤口等等事宜千叮咛万嘱咐一番,还是走了。
少了一半灯火的屋中瞬间冷了下来,陶若里推开凳子,撩袍坐在脚踏上,覆手取下面具搁在一边,双臂相叠在床沿,下巴缓缓落下,枕在臂上。
赵缭当是伤痛难挨得紧,深深的昏迷之中,仍是紧紧锁着眉头。
陶若里下意识伸出手指,想抚开她的眉头。可指尖近了,也没落下。
又换过一次手巾后,陶若里想触试她是否仍旧高烧。可掌心近了,也没落下。
陶若里乖乖趴在赵缭身边,双眼死死看着赵缭的脸,仍然心里忽上忽下,总怕一眨眼的下一瞬,她就不见了。
然后陶若里的眼中,那双紧紧合住的眼,倏尔睁开。
疲惫,但清醒。
陶若里怔住,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就听她沙哑但沉重的声音:
“扶我起来。”
陶若里这才回过神,猛地弹起身来,连忙千般小心将赵缭扶了起来,连忙转身要去倒水时,身后道:
“拿我帖子,递金吾卫首陈迥、禁军统领姚百声,邀他二人明日正午于耀春楼,宴饮。”
陶若里转身,方才连身都直不起来的赵缭,已侧倚在枕上,眸光沉如寒水,将病容映得愈发阴沉。
“明日?”陶若里大惊之下也顾不上礼数,“首尊您可是大伤在身!”
赵缭抬眸看了陶若里一眼,后转向桌上的托盘。
“药膏拿过来。”
陶若里还想再劝,但身体却有记忆似的乖乖照做,双手将药瓶捧上。
“你也过来。”
陶若里不解。
“坐。”赵缭拍了拍床沿。
陶若里捏了捏衣角,小心翼翼坐下。
赵缭指尖沾上药膏,轻轻涂抹在陶若里脸上的伤口处。
盖在面具下看不出,陶若里摘下面具,赵缭才看见他脸上居然有四五条崎岖的伤口。
遍体鳞伤之下,诸事焚心之中,陶若里都要忘了脸上还有伤。
此时,药膏涂抹患处,疼红了陶若里的眼睛。
陶若里目光扬起看向赵缭的时候,眼泪落了下来。
太久没有落泪的感觉,陶若里愣了一下,连忙向后躲了躲,手忙脚乱要擦去眼泪,手腕却被赵缭握住拿开。
赵缭低着头,厚厚蹭上一层药膏,敷在陶若里伤处。
此时,赵缭眼中只有坚定。
“阿蘼不哭,阿姐一定给你们报仇。”
阴鬼陶若里,见则老少啼。
他早已不是当年挨了打,只能扑在阿姐怀中哭的幼童了。
但看着赵缭,陶若里只有重重点头。
“把全城所有名医都聚来,给每个人都好好医治。”赵缭把药膏放下,“拿我的帖子,递陈迥、姚百声。”
“是……”陶若里只能应下,又请示道:“他二人见观明台蒙难而隔岸观火,正是心虚之时,如若不接……”
“他们敢!”赵缭厉声道,眼中阴云又起,“正因心虚,他们巴不得现在就摇着尾巴来陈情。”
。。。
耀春楼二楼最大的雅间里,老板亲自侍候、端茶倒水,都紧张得满头大汗,生怕怠慢了贵客。
奇怪的是,陈大人、姚大人两位威震京城的大人物,居然比老板还紧张百倍。
比如陈大人端杯而起的手抖得水洒了半杯,才勉强送进口中。
姚大人更是满口燎泡,水都不喝了,手快把茶杯盖搓掉一层。
两个人一想到须弥的帖子,不想等也不敢走,就这么从正午坐到日头西垂。
陈迥坐不住了,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没人后,小声对姚百声道:“老姚,须弥这……”
陈迥话还未说完,姚百声就如临大敌急急“嘘”了一声,手指四周指了指,做出:“歇声!周围全是眼线”的口型。
这时,帘外忽然传来带着笑意的女声。
“末将来迟,请二位大人恕罪。”
这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屋中二人却遭了雷劈般登时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