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日清晨,县衙便向全县下发了海捕文书。
据同房的下人阿奇所说,那天伺候牧县令的下人,名唤阿文。
十五岁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的。平日里不爱说话,性子也是文文静静的,在府中这么多年,从不张扬,只是低头做事。
那天得县太爷传唤,他们都还以为阿文要出息了。却不曾想,阿文当天回来后,只说要出门采买些物件,匆匆出门后,便再也不见其踪影。
画师将其画像画出来后,轻语只看了一眼,眼睛便有些挪不开了。
他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清秀的男子,跟自家公子身上的书卷气不同,这阿文的气质间竟多了些许女子身上的阴柔。
轻语一边看一边在旁感慨道:“这还真是好看啊!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是个美貌的小娘子呢!”
温玉见之也觉得有些惊艳,但听着轻语的话,随之,脑子中便浮现出了一种猜测。
只不过……
温玉看向一旁忙得大汗淋漓的赵捕头,略微犹豫,终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有些尴尬地问道:“捕头……你可知这位牧县令在男……额人事方面,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他心中的猜测,显然有些超出他作为一名传统读书人的认知,在此话题上,有些问题也是有点难问出口。
但是这也怪不了我们的温大才子啊!
在小小春城粗糙地活了十六载,连适龄的女孩都未曾见过几位,身边常见的女子年岁几乎都能当他娘或祖母了!更何况如今遇到这种有悖人伦之事。
温玉此番话一出,赵捕头只愣了一下,似是有些意外,不过黝黑脸上立刻便露出了鄙夷:“跟你说说也无妨,这牧县令,好生不要脸面!平日里不仅仅对花巷中的姑娘们下手,对男人他也是不放过的。”
一旁的轻语一听,连忙捂住自己的耳朵。
赵捕头愤愤,继续说下去:“我也是听兄弟们说。那天,他们正当值,约莫午夜时分,牧狗官的贴身侍卫,鬼鬼祟祟地带了一人进了后院。兄弟们觉得奇怪,便跟了上去。”
自从牧县令死后,原本对他便有诸多怨言的众衙役们纷纷改口称其为“狗官”。
倒是贴切。
“兄弟们说看得绝对清楚。”
毕竟有八个人趴在房顶上看着。
“那是花巷新来的小倌,眉清目秀的,听说近来,近来……十分受欢迎。”
大晏民风开化,男宠在国内不甚稀奇。更有些富庶之地的达官贵人,甚至直接在家中养着,那劲头,倒叫府中一众姨娘都是连吃飞醋呢。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认为此事稀松平常,就比如眼前这位。
赵捕头原先也只是将此事当作闲话讲与温玉听,奈何这我们温大才子,越听,这耳根子越红。
“喂喂喂!你们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衙差大哥,你们真的抓错人了!”
在温玉尴尬羞恼之际,一道清脆如铃铛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门口处,衙差押着一位姑娘走了进来。
只见那姑娘身穿西南道民族衣装,头上的银饰随着姑娘脚步的移动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背上还背着个背篓,葡萄般乌黑
圆润的眼睛因为稍带恼意而有些湿润,琼鼻玉立,樱桃小嘴。高温天气下,被衙差押着走了一路,脸上也红扑扑的,看起来更是楚楚动人。
温玉发誓,自己此生从没有见过如此好看之人。
今日的气温可能属实有些高了,温玉的脸也开始红了起来。
气氛有些怪异。
“咳咳……”赵捕头适时地咳了几声,似是有些好笑的看了一眼略显慌乱的温玉,心里暗自想着:“你小子平日里看着挺正经的,没想到也有今天啊。”
在心里暗自揶揄了一番温玉后,赵捕头看向那姑娘,装模做样地拿了拿腔调:“你犯了何事?”
一旁押着那姑娘的衙差道:“赵哥,她今日清晨刚一开城门时,便入了城,行迹颇为鬼祟,且弟兄们一直盯着城门口四周,发现她一直在城门旁逗留,不曾离去。还不住地看着咱们早晨贴的告示,神色紧张。属下猜测,此女必定是做贼心虚……
一旁的张听晚一听急了,打断了那衙差的话:“你都没有问过我要做甚,也不听我讲话,你凭你的无端猜测就说我做贼心虚,你可有证据?我何事都没有,赶紧放我走!”
脆铃般的声音让人听着分外舒服,小姑娘说话时,面色涨红,一看就不经常与人吵架。
温玉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他观察着眼前的女孩,眯起他那双好看的凤目。
她确实没说实话。
但是,她又确实有话想说,但不知是在忌惮什么,她不敢说。
“这位兄弟,你把她放开吧,她确实无嫌疑。”温玉开口,虽然是在跟衙差说话,但目光却紧盯着张听晚。
一旁轻语见况,赶紧附在温玉耳边道:“公子,你可千万不要见色忘义啊!”
他瞧见公子刚刚的神情了,他可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公子!虽然眼前这位姐姐很好看,但是轻语觉得公子若是这般轻易便放过一个有嫌疑的人,那可真是太有损公子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了。
这是绝对不行的!
温玉一听,强忍住自己想要在这臭小子头上敲一榔头的欲望,低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家公子是这般人吗?”
说完,抬起头,顶着众衙差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也只得无奈说道,
“你们看她手中,一直紧紧地攥着一个药罐子,看这位姑娘的装束,想来应该是西南道苗疆人吧。众人皆知,苗疆人极其擅长毒术,便是岭南温家都不能与之较量。若我猜得不错,这位姑娘刚进来时,我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我曾有幸在一本古籍中见识过,这是苗疆的一种毒草,气息浓烈,味道极其辛辣,可做石灰粉之用。”
说完顿了一下,盯着张听晚的眼睛,道:“如果她想走,在场的各位,谁都拦不住她。你说是不是啊,姑娘?”
张听晚有些意外.
没错,她确实本意是想进县衙,才假意让衙差抓她进来。
温玉说的不错,她是故意的,他猜的也不错,她有话要说。
卸下柔弱的伪装,那双葡萄般的眼睛看起来更加深邃了,哪里还看的出进来时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付老说的果然没错,漂亮的女孩都是不好惹的。”
温玉一边在心中庆辛,一边向张听晚拱了拱手,又是那副克己复礼的样子:“姑娘,你想说什么?”
张听晚见此人如此直接,倒也有些意外。
本来听说这青山县县令昏庸无道,如今这般看来,外头传的都是谣言。
能识破自己的把戏,知晓自己此行目的,想来这县令也不是庸人。
她把温玉当成青山县县令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明说了。”张听晚神色认真起来,“我见过你们告示上那个人,我见到他时,他不是一个人,而且那时,他已经在城外了。”
张听晚努力回想着昨夜的情景:“那时候已经快要天亮了,我行至此时,城门还没有开,我本以为城外只有我一人。突然,我看到两个身穿黑衣之人,其中一人转过头来,朦胧中,我看到那人的长相,与你们画在告示上的人长相十分相近,身形与你们描述的也是不相上下。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我好奇之下,便想跟过去看看。跟到一片小树林旁边,我隐隐约约看见,他们用麻袋套着什么东西,看那形状,似乎……似乎是一个人,那人不能动弹,身上还有血迹,似乎是个……死人。”
又有人死了!
但为何是在城外?
“对了,歌声!我还听到了歌声!”张听晚语声急切,“像是我今天入城时,在一个满是漂亮姐姐的房子里听到的歌声一般。”
众人心中闪过一个地点,
花巷!
青山县来往游客少,为了最大程度上接到人数最多的游客,花巷开在了城门附近。
而且,花巷的楼主是江南温州杂戏传人,唱腔优美,戏法一绝,很符合行人们对江南水乡的温柔幻想。
因其独特,花巷唱腔便成了青山县一大特色,连带着花巷的角儿们都十分受欢迎。
听着张听晚的话,那个押着她回来的衙差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何一直在城门逗留?”
张听晚眉头紧锁,身体抖了抖,似是有些后怕:“因为我被发现了。”
说着,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手上有一方白色巾帕。
那只手骨节分明,素白纤细,但又不失力量感,隐隐有青筋突起,美得像幅画。
张听晚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手。
温玉摇了摇自己的手,示意张听晚将帕子接过。张听晚反应过来,看向他,随后他举起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由于惊恐,张听晚冒了些冷汗。
张听晚连忙接过去,道了谢,定了定神,继续说了下去,
“我被发现后,一直有人跟着我,当时已经快要天亮了,大约日出的时候,城门就打开了。进入城门之后,我本想去官府报案,但是我害怕那个跟着我的人会对我下手,所以我只敢徘徊在有衙差的地方,而且……”
张听晚话音一止,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温玉,发现温玉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她。
一瞬间,四目相对。
只一瞬,二人皆是有些尴尬地撤离了视线。
赵捕头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突然声音就断了。
他疑惑地抬头,想问问张听晚为何不继续说,好巧不巧,就撞上了二人“眉目传情”的画面,登时有些牙酸。
可怜赵捕头,三十好几了,还没成家。平日里看着街上那些个成双成对的夫妻,说不羡慕,那也是假的。
“姑娘为何不说了?”赵捕头问着,还一边看着温玉,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张听晚也不是什么拖沓之人,知晓自己的话对案件很重要,只犹豫了一瞬,虽然还是不敢看温玉的眼睛,但还是轻声道:
“而且,而且我听闻,青山县县令昏庸无能,毫无作为,贯会欺压百姓……听到这些传闻,我便犹豫了……”
接着,没有一丝停顿地着急道:“不过,今日一见,便发觉那些都是谣言,现在看来,县令大人定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说罢,也不敢抬头去看温玉。
堂内瞬间鸦雀无声。
过了半响,张听晚觉得周围安静得有些奇怪,她抬起头来,见众人皆是神色诡异地望着她,尤其温玉。
“我难道说错什么话啦?”张听晚暗自想。
她又艰难地支撑了一会,终是顶不住这诡异的气氛,冲着温玉喊了句,
“大人?”
这两个字一出,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的机关。
“我算是绕过来了,原来姑娘你是把温小兄弟当作县令啦!”
“我还奇怪呢我,狗官前晚死的,你咋就在这看到了那狗官呢?莫不是那狗官也还魂了?”
“有生之年我竟然还能听到别人夸牧狗官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捕头也是努力憋着笑,看着一旁一脸尴尬的温玉,朗声道:“哈哈哈哈哈,温小兄弟,你确实很有当官的范啊!也难怪
这小姑娘会将你认作县令哈哈哈哈哈……”
说完,话头便转向了张听晚:“后来呢姑娘?”
张听晚瞬间尴尬不已,原来他不是县令,这青山县的县令竟然已经死了?
“后来,后来我便被衙差大哥带来这了。”
温玉哭笑不得,看着面前并不比自己自如多少的姑娘,只能上前,拱了拱手:“在下名温玉,是春城县举人。此番北上,乃是赴京赶考。途经此地,恰好听闻此地县令离奇身亡的消息。在下认为此案多有疑点,便留下来协助赵捕头查案,昨夜确定了怀疑对象,今日便等来了姑娘。”
顿了一下,他看着眼前依旧有些不自然的姑娘,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张听晚脸色又一次涨红起来。
他竟然在问自己的名字?在我们苗疆那边……啊不对,现在不是在苗疆,他也不一定是那个意思啊!
张听晚在脑子里脑补了一番画面后,终是摇了摇头。
“我名张听晚。我家中人都叫我阿晚。”
温玉一听,略一思索,笑容和煦,徐声道:“听晚听晚,1.声与壮心来,不妨听晚弄。壮心不已,好名字!”
笑得真好看!
张听晚愣住了。
小时候,族中长老游历回来,带的诗集中所说的2.“有匪君子”,应该就是这般了吧。
不过经这一打岔,堂中原本低沉的氛围也是缓和了一些。
“此案迫在眉睫,即使如此,便劳烦姑娘带路了。”温玉沉声道。
稍顷,在张听晚的指引下,一众人一齐出了城,找到了昨夜嫌疑人聚集的地点。
这小树林深处,有一个池塘。
温玉与赵捕头对视一眼。
共事两天,两人竟也培养了些许默契。很快,赵捕头找来两个水性不错的衙差,一齐下了水。
不一会,一个粗麻布袋被捞了上来,看起来很沉。
打开后,温玉面色一凛。
竟是阿文!
赵捕头一干人也傻眼了。
他们在城里搜了一天的人,竟昨晚就在城外,死了?
温玉看向张听晚。
“绝对不是他!在麻袋里的不可能是他!”看到死人,张听晚声音不自觉地发起抖来,“他,他是我看到的那两个黑衣人中的一人!”
听罢,温玉狭眸,感到有些头疼。既然死的是阿文,那如张听晚所说,昨日麻袋中的那个人的尸体,又去了哪里?
线索断了。
回去路上,温玉一言不发。
第二个人死了。
可是牧县令和阿文之间,除了上下属,毫无关系,为何是他二人?
牧县令有特殊癖好,花巷的小倌,青楼的歌声,阿文离去未归,在城外离奇死亡……
几个看似毫无关系的线索连在了一起,就像那茶叶一般,好像是在故意引导着什么一样,让温玉一干人先入为主。
关联……
牧县令生前最爱去的青楼是花巷,带到后院的小倌也是花巷带来的,在城外听到的歌声是花巷独一无二的唱腔……
温玉猛地看向赵捕头,急声问道:“这阿文是从哪里买来的下人?”
赵捕头见状,努力回忆道:“听……听他房中同住的下人阿奇说,是他十二岁时牧狗官从花巷买来的。”
又是花巷!
赵捕头见温玉紧紧皱起的眉头,急忙问道:“可是有头绪了?咱们接下来去哪?”
温玉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城门口,
他们一直在看着眼前的线索,一直在先入为主,但这一次……
绝不能让人再牵着鼻子走。
“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