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十余让她跪在孔子像前无非是想让整个书院的人都看到她罚跪,今日才是第一日林观德便被给了这么大的下马威。
静安领着她去了孔子像面前,林观德吭呲一声,麻溜往地上跪去。
石板路很硬很硬,尤其是冬天的路跪起来更是硌得慌,但她身体跪得笔直,丝毫不觉疼痛。
蒋十余喜欢谢明那样的人,不喜欢她,无论她做什么也只会惹人生厌。正如谢明说的那样,她只知道算计心机。
南方多雨,就连老天爷也在同林观德作对,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
林观德抬头望天,雨水渗进了她的眼中,她低声咒骂道:“你算什么老天爷,我把你当爷,你是真把我当孙子了。”
旁边院中的学子此刻下了学都陆陆续续从屋里出来路过了此处,他们从前没有见过林观德,这会都好奇地往这边看来。
不少人窃窃私语,“这位是谁?从前可没有见过。”
“谁知道呢,想来不是什么好人吧,被夫子罚跪在这处的都是犯了天大的过错。”
“这人莫不是方才来的那几位公子中的一位吧?”
“可是那几位听说是蒋老先生的徒弟,为何会被罚跪在此处。”
“那几位只听说来头了得,但蒋老先生严厉,不管什么来头犯了错总是要被罚的。”
林观德耳力好,这些人的话一字不落的落入了她的耳朵。
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裳,好在束胸束得紧,否则这会衣服贴身难免惹人猜疑。
她无声冷笑,眼中没有一丝温度,眸中的光在雨中一点一点湮灭。这蒋十余就这么怕他成为下一个闻时正吗?
她本就不是什么济世的善人。
蒋十余说的都没错,林观德确实做了那些事情,她确实利用了闻时正去博取圣心。但人为刀俎,鸟为食亡。她不去为林家筹谋这些,谁来为林家筹谋?
大昭落到那些人的手里便是干净,便是好了吗?
谢明与李穆晚本被何管事送去了住处,却听到有学子谈论有人被罚跪在孔子像那处。
几人一番打听便知道那人是林观德。
他们跑去了孔子像那处,只见林观德面色阴沉,在那处跪得笔直。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淋得她浑身湿透。林观德此刻却想到这蒋十余莫非是雷公转世不成,怎么每次他一罚人天上就下大雨。闻时正是这样,林观德自己也是这样。
李穆晚见此,不顾小厮阻拦跑到她的身边同她一起跪了下去。
他的小厮劝道:“殿下,不可啊!”
林观德感受到了身边的动静,扭头看去便看到了李穆晚一声不吭得陪她跪着。
林观德冷声说道:“殿下,回去吧,这是先生罚我的,你若同我一起跪着,我只怕是会被加罚。”
李穆晚本想同她一起跪着,但听林观德这么说,害怕先生真的加罚于她便只能起了身。
他慌张问道:“公子真的无事吗?”
林观德闻此抬头,看了眼他:“我能有何事?本就是贱命一条。”
“公子……你怎么了……”
林观德摇了摇头,她今日才发现身份之间的鸿沟是不可跨越的,她是六品官员家的孩子,便是努力把林家推到了首辅的位置,也还是被人看不上。他谢明出生高贵自可当他的端庄君子,可她又凭什么,她就连林家嫡子的这个身份都是假的。
林观德一直都是一副骄傲放纵的样子,谢明也不曾见过她如今这副模样。
他撑着伞替林观德挡雨,问道:“你怎么了?夫子同你说什么了?”
谢明眼中有不解有关切,但林观德看不见,林观德只觉得他的神色之中充满了高高在上。
少年之间的怨恨便是如此莫名其妙,林观德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第一次在宫门口见到他便从心底生出来的酸酸涩涩的情绪名为嫉妒。
她那日在谢家的马车上之所以那么挤兑谢明原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不是因为屁股的疼痛。
她嫉恨谢明出生显贵,要什么便有什么,而自己打打杀杀拼尽了全力转头看到的却是早已端坐高台的谢明。
她抬起了头说道:“谢兄怎么不去问先生?”
谢明见她攻击性如此之强,默了声。
片刻后他道:“不愿说便罢了”
但他没走,就这么停在这处为她撑着伞。
“谢兄是想害我吗?若是让先生知道了,我少不得要被罚。我不是谢兄,我不会记得你的好。”
谢明抓着伞的玉白指尖因为用力而泛了红,他不知道为什么只一日,林观德如此变化,下午还言笑宴宴,这会却如此刻薄。
陈娟说道:“林公子你好没有道理,先生罚跪你,你为何要同我家公子撒泼。”
林观德冷声说道:“怎么?我逼着你家公子在这处了吗?”
陈娟嘴笨,被噎得说不了话。
白鹤也不知道主子今日为何这样,她有些害怕了。
她上去向谢明劝道:“谢小侯爷先回去吧,我在这里陪着公子就好了。”
谢明知道林观德现在看他难受,也不再在这处碍眼,转身离开。
白鹤把李穆晚也劝走了,只剩下她在这处陪着林观德。
林观德颓然问道:“白鹤,我做错了吗?”
白鹤讷讷道:“公子……你说的是什么?”
“我为林家筹谋,我做错了吗?”
谁都想让她当个正人君子,林观德何尝不想,但自小见惯阴谋阳谋的人,如今怎么都正义不起来了。
白鹤是同林观德一起长大的,知道林观德这一路走来很苦,很不容易。林家的人除了林倾倾以外谁都不爱她,就连白鹤都看得出来。
林观德原本叫林观月。七岁那年,林永善回家在饭桌上怨怼皇帝:文武百官皆要鞭笞闻时正的尸骨,偏建文帝不肯,害得朝局一直僵持。那时候还是林观德还是林观月,她无意道:“父亲何不顺了圣上?”林永善细细一想,觉得这也不失为一招险棋,若赌对了,林家自此飞升。
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林观德,而那个女孩林观月就这么死在了七岁那年。
“公子没错。”
林观德最后跪满了一个时辰,被白鹤背回了住处。
她的住处被安排在了一个偏僻的位置,这个地方若是平常出去上课都要比别人多走上一盏茶的时间。
这蒋十余就这么讨厌她。
住处幽深,外面倾盆大雨依旧在下,雨打芭蕉,诉说愁肠。
白鹤掀开林观德裤袜,发现这膝盖已经是血水一片,十分可怖。她看了双目含泪道:“哪有这样当先生的,今日才是第一日,他便如此,往后主子怎么办啊。”
林观德不说话就这么看着窗外。
只此一日,少年心境天翻地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被打碎了,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像是在挠着她的心肝,让她一阵阵抽痛。
林观德冷声说道:“他想让我如何?妥协收手?做他的梦去吧。”
“主子……”
林观德和黄贵全就是一种人,黄贵全为了性命权势不择手段,她何尝不是?但她比黄贵全厉害,她可以把黄贵全拉下马,但没人能把她拉下马。
*
林观德在二月的冬天淋了这么一场大雨,最后还是没能逃过伤寒,膝盖也一直疼痛难忍,连着抹了十几日的药才见好。
蒋十余只在上午会来给他们授课,而下午的时候他们则跟学子们在一起听学。
林观德自从那日之后便知道了蒋十余对她有成见,但只要自己平日里在他的面前端端正正的,他也寻不到错处罚她。不可否认的是,蒋十余当过灵慧帝和闻时正的老师,其功力确实非比寻常人。
然而其他夫子的功课于她来说并无甚大用,平日课上只浑水摸鱼。
自从那日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再过一月白鹿洞书院便要举行一场考试,对各位学子的礼乐射御书数进行评测,分出甲乙丙丁以及最末等不合格者,其中一甲自然是最上乘。
三人的身份虽未被说明,但这些学子是何等人精,家中非富即贵,只消一番揣摩便猜出来了。
谢明的身份自是好猜,他的一行一言都无不在诉说自己侯府嫡子的身份,毕竟这样一位出尘的人放在人群之中,想不认不出来都难。
然而林观德用了化名林月,而李穆晚化名李晚。
好在当初林观德只以才学闻名天下,也没什么人见过她。而李穆晚自幼在深宫之中长大,更是如此。
自那日之后林观德便收敛了心绪,只时时同谢明作对。谢明坐在她的后面,上课听讲时她便回头同他说话,害得两人一起被罚;谢明散学吃饭,林观德也非要同他一起,谢明吃饭喜静,她便一直发出动静;就连谢明睡觉也不得安生,林观德天还未亮时便去敲他房门,看他一脸黑线的样子后欠揍说道:敲错门了。
谢明忍无可忍,偏林观德是个没脸没皮的,谢明越是烦她,她越要缠着同他作对。
这便是一个偏心的老师造成的祸患,如同一多个小孩的家庭,若是父母偏心,那势必让另外一个没有糖吃的小孩子扭曲。林观德在林家吃不到糖,在蒋十余这里也吃不到糖,便变成了如今这副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模样。
这日下午,教台上的说书先生说着下月的考级事宜,林观德百无聊赖听着。
林观德回过头去问道:“谢兄,这先生说一甲就只有一人,你说会是谁呢?”
林观德身边坐着的是李穆晚,谢明身边坐的是书院的另一位学子名叫徐光行,这人是江西布政使司管辖下南昌府知府家的嫡子。
徐光行说道:“这还用说嘛?那必然是谢公子。”
林观德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莫不如我们打个赌,就赌这谢兄究竟是不是那一甲?”
谢明扫了林观德一眼,眸子中透露出了深寒,他道:“你又想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