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近冬,就连傍晚的风都浸透了寒意。
轩窗半开,冷风夹了水汽呼呼卷入,楚楚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院角的古紫藤发呆,额前两股碎发微动,潮气扑面生凉,指尖一触瞬间冷了半截。
“咳咳——”许是凉风惊扰,她的喉管突然瘙痒起来。
云梢本站在外间儿,听见楚楚咳嗽,趋步至里屋要把半开的窗子合上,“姑娘见不得风,怎能这般糟践自己。”
世人哪个不知楚家三姑娘人比花娇。雷一震要哭,风一吹要倒,三天两头风邪侵体药香萦身,实在是“貌胜西子,病亦胜西子”。
她按住云梢关窗的手,“无事,屋里太闷,我透透气。”
屋里熏香,若是窗子一闭确实闷呛难耐,云梢作罢,命丫头拢个汤婆子给楚楚抱着,又转向一旁的铜盆净手,“夜宴快开始了,奴服侍姑娘梳妆。”
楚家有女,今日长成。婉约淑丽,待郎求娶。
今日楚楚的及笄礼,白日作礼,傍晚宴饮,约定成俗。
云梢双手灵巧,飞快地拢起半数乌发绾作十字髻,取一对多宝花蝶金簪两侧各插一支,又将剩余半数乌发系以红绸,栓上枚玉牡丹。
缕带束腰,佩玉禁步,从旁取下高挑的鎏金钮牡丹花纹蜀锦大袖衫罩在朱红刻丝飞蝶海棠纹齐胸襦裙外,嫣红吉服在身后铺开,大朵牡丹盛放,绚丽如晚霞流云。
“姑娘倾城之姿,难怪太子殿下心悦。只是……”云梢盯着楚楚腰间略显空荡的缕带,眉间拢上一抹忧色,“姑娘的玉佩……”
话未说完,只听院中有人大嚷一声:“要死要死!”紧接着,门前珠帘叮咚乱碰,蝶戏牡丹三折屏风后拐了个翠绿丫鬟出来,跑得满头大汗,“金陵城都跑遍了,姑娘的玉佩化了灰似的,怎么就找不到呢!?”
“云枝!”云梢走到小丫鬟面前拧了一把她的胳膊,低斥道:“小点儿声,你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云枝委屈地吧唧了下嘴,“这不是着急嘛……殿下亲自给姑娘刻的玉佩,万一叫别的男子捡去,殿下误会姑娘与别的男子有染怎么办?到时候咱们姑娘可是要被沉塘!沉塘啊!”
她言之有理,云梢也是犯难,看向楚楚,忧心道:“殿下今夜要来吃酒,要是没瞧见玉佩,怕是……”云梢陡然噤声。
楚楚拧眉,“你怎知殿下要来吃酒?”
“害!这……奴婢瞎猜的。”云梢扭头去一旁的立柜取了枚枣色小荷包出来,上头绣着一对并蒂牡丹,“殿下对姑娘最是上心,几日不见就想得慌。前些时候殿下给皇后娘娘侍疾,小一月不见姑娘,如今娘娘病愈,又是姑娘及笄之喜,殿下如何能不来见上姑娘一面?”
楚楚觉得有理,舒臂让云梢系好荷包。夕阳漏进来镀在身上,拢上一层淡淡哀意,宛如一豆烛火在风雨中飘摇。
“别找了,原是我存着侥幸才累你们去找,想来是叫人捡去了。”贝齿轻咬,一双杏眸含忧,如红叶蒙霜,“不知他今夜会不会还我。”静默许久,复叹道:“罢了,误会就误会吧。”
清亮如晨星的眸子望向窗外,天井四四方方切割无际苍穹,围墙之外,是从来不属于她的热闹繁华。
“总归,我也不想嫁到宫里去。”
云梢听了发急,规劝道:“姑娘万不可再这样说,将军和姨娘听了,姑娘又要受罚,殿下也要不喜!”
就在这时,院儿里嘈嘈杂杂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走至门前,有个婆子的声音唱道:“三姑娘,太子殿下身边的孙公公来送贺礼了!”
话音刚落,珠帘一阵乱撞,云枝云梢连忙退到楚楚身后,让开门口的位置。
孙有福本就是太监,用不着避讳,直接捧着只红木盒进来,又命人撤了三折屏风。屏风一撤,里外间贯通,逼仄的居室瞬间敞亮起来。
他是个颇有些资历的老太监,只看那皮球似的肚腩就知道在宫里过得多么滋润,人一笑,两颊上的肉就一哆嗦,泛着一层油光。
“楚三姑娘,殿下今晚会亲临贵府恭贺姑娘及笄之喜。此乃殿下贺礼,咱们这些腌臜人恐玷污了殿下心意,还得劳烦您亲自打开!”
云枝撞了撞云梢的胳膊肘:“姐姐,神算子啊!”却见云梢血色全失,仿若被鬼吸干了阳气,“咦,姐姐不舒服么,脸色恁白?”
云梢被她这么一叫,猛然回神,竟被吓出一身冷汗。“没事,担心罢了。”目光却始终死盯着孙有福捧着的红木盒。
楚楚攥紧袖口,修长的指甲几乎折断在掌中,虽是笑着,却生硬得宛如一块石雕。她上前扭开盖上的金钮扣,打开盒子。
“啊——”
眨眼间花容失色。
只见楚楚猛地后退几步,不意踩住了裙摆,整个人仰翻在地。幸亏孙有福捧得稳,否则盒子都要被她带到地上去。
云枝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云梢却偷瞄了一眼盒子。
里头赫然摆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面皮朝上,双目圆睁,舌吐三尺,死不瞑目。
刽子手处理的倒是干净,少年眉目清晰,滴血未沾,只在齐整的刀口处挂着湿漉漉的血,大概是剜下来的时间不长。
楚楚以袖掩口,泪目涟涟,娇软的声音中杂揉了悲与绝望:“为什么……杀他……”
几日前佃农前来交租,田家儿郎不知如何避开了府内的奴仆,径直入了紫藤院。彼时楚楚正在紫藤树下愣神,突见外男闯入,吓得拉他躲去花园假山后叙旧。
当时她为着自己的亲事发愁,整个人如发黄的小白菜,蔫儿吧唧的。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块深蓝粗布,献宝似的打开,里头叠着方方正正的三块麦饼,这大概是他能拿得出的最好的食物了。
楚楚实在难以相信,几日前还凑在一起吃麦饼,给她讲坊间趣事的少年,今日却……
孙有福肥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目光比先前多了几分冷意,居高临下看着瑟缩成一团的楚楚。
他将拂尘挥到臂弯,“姑娘不日就要入东宫,须当谨言慎行,若再与外男接触,定不轻饶!此人觊觎皇妃,罪无可恕。贺礼咱家也送到了,姑娘一会儿亲自向殿下谢恩吧!走——”
太监嗓音尖细,尾音故意拖长上扬,实是有些阴间,一堆人呼啦啦撤出去,里屋的闷热被带了个一干二净。
青砖微润,冷气横生。楚楚捂着胸口喘着粗气,一对杏眼仿若雨后林间,山岚横流,最后还是受不住惊,一下昏厥过去。
云枝慌慌地拉过犹在出神的云梢,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她弄到床上。也不敢声张喊大夫,只能跪守在一旁打扇,盼着楚楚快些醒过来,莫叫人发现了才是。
约莫着过了一刻钟,拨步床“吱呦”叫了一声,床上的人醒了。
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水润润的,仿若湖上大雾,带着些许茫然。
紧接着,眼睛里聚起一豆不可置信的光。
一个鲤鱼打挺,吓了云枝云梢一跳——楚三姑娘向来举止文雅,怎会如此粗鲁,难不成是吓坏了?
楚楚不管两个丫鬟神情如何,径直走到梳妆台前,翻出妆奁,把能戴的首饰胡乱往身上套。
转眼间,她的腕子上就挂了四只镯子,金玉银翠各一只。
头顶有些不忍直视,十字髻上插的满满当当,红的绿的白的黄的,布的金的银的,毫无章法审美可言。
云枝蹭过去扯她的衣袖,“姑娘,一会儿夜宴你还要去敬酒,这么戴不好看啊。”
楚楚动作一顿,瞄了一眼镜子,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她明明是魂穿,怎么眼前这人和自己初中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惊悚!
只见镜中少女宛如栀子初开,清扬俊秀,又如山涧清泉,不染一丝尘埃。
额前刘海分作两股,夹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飘在两侧,格外生出几分少女的娇俏。她的五官又生得精致小巧,宛如一个憨软可爱的白瓷娃娃。
便是这身嫣红吉服穿在身上也是明艳动人,如初下凡尘的仙子,不经人事,处处透着一种灵动纯粹的美。
头上插的乱七八糟,是挺难看的,但有这张人间绝色的脸在,再丑的妆造也扛得住。
原主不愧是历史上颇有名气的妖姬。
幸亏《南齐史》刚看过不久,大部分内容也还记得。
史书中载,妖姬之容,“妖艳绝伦,蛊诱人心”。
可她瞅着镜子里这张脸,实在跟“妖艳”二字根本搭不上边。这些个御史,简直是胡诌八扯。
“妖姬”的模样虽不妖艳,但清纯中自有明艳俏丽,如花中仙子,也是美得动人心魄。
凭着这副得天独厚的姿容,再加上亲爹的有意为之,这位“妖姬”轻而易举就让太子一见倾心。
于是在她及笄之日,一道圣旨,册为太子妃。
可惜大婚那日臣子造反,敌国趁虚进犯,南齐腹背受敌却无一良将可供驱使。
逆臣兵败,南齐国破,北燕铁骑行踏于南齐袤土,金陵满城被屠。
血海尸山中皇室之人排列于刑台之上,小刀锋利,三千刀刀刀不见血,到最后,只剩几副白骨架子哗啦散落一地。
据说他们的肉全喂了鹰。
而“妖姬”再次凭着美貌,转嫁敌国的威风杀将六皇子墨显,又蛊惑着他杀兄弑父夺权篡位,如愿以偿成为天下最尊贵的皇后。
所谓“盛极必衰”,又或许是“恶有恶报”。
天下初定,四海进献美人以求和,一时间宫中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皇后之位没坐多久就遭厌弃。
宦官凌|辱、嫔妃作践、与狗争食供人取乐,叛国妖姬,人人不耻。最终因着惹恼一位新宠,吹了几夜枕头风,为她求来一个五马分尸的下场,草草结束了荒诞一生。
史书评:叛国妖姬,死有余辜。
纵观“妖姬”一生,叛国求荣,魅惑君王。
执掌凤位也好,五马分尸也罢。若说人生有许多条岔路口,那么今日这场及笄宴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个。
一条路,册封为妃,最后五马分尸。
一条路,急流勇退,或许能得个好下场。
妖姬选了第一条路,可今天,她要选第二条。
当务之急,先从楚家跑了再说。
人要跑路的时候,财物戴在身上总比背个包袱强,不惹人生疑。
楚楚啪嗒扣上了妆奁,里头空了,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身为楚家小姐,受尽太子宠爱,手里头竟然没几件值钱的东西,这妖姬竟然是被穷养大的。
啧啧,看来嫡母对她这个庶女很不满呐!
她环顾了一圈屋子,灰扑扑的,也就身上这件鎏金牡丹花纹吉服颜色艳些。房顶是好的,家具也算齐全,不过花瓶古画等这些奢侈玩意却一件都没有。
哎,难怪后面想做皇后想疯了。
“姑娘可是要出去?”云梢问。楚楚的目光这才落在云枝云梢身上。
这俩人似乎是妖姬的贴身丫鬟,感情还不错?
她要是一走了之,会不会牵连她们受罚?
总不能牵连无辜吧?
她解了荷包,从一小撮碎银里捏了一块出来,“云……枝?府里的点心吃腻了,想吃外头买的,劳烦你跑个腿儿!”
云枝迟疑片刻。姑娘从未吃过府里的点心,怎么会吃腻了?却是什么也没问,接了银子飞快地跑了。
“云梢,”楚楚脱下成色最好的翡翠玉镯塞到云梢手里,“一个时辰以后你去找父亲,就说找不见我了。你和云枝都不知情,他们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姑娘这是要私逃出府?!”云梢声音陡然拔高几度,也不知在害怕什么,连身份都不顾了。
“嘘——”楚楚跳着去捂她的嘴,“好姐姐,刚才你也瞧见了,我不过和那田家儿郎说了几句话,太子就……”她比了个割头的手势,“我实在害怕,思来想去,走为上计!时间宝贵,我逃命去了,咱们日后有缘再见!”
说罢,风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