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刚过,天方凉了一些,因着白日里难得有太阳,文宅里的丫鬟婆子便紧忙将沾染霉气的被褥拿出来晾晒。
文宅是处二进的院子,平日妻妾在后边的院儿里分住东西南北和西角厢房五个屋子,只文家老爷文庭旭一人住主院。
按常理来说,正妻当与文老爷同住主院,与妾室区分开来,然而新娶入门的继室傅氏不计较,甚至觉得几个女子住一块更松快有趣,便也遵从如此安排。
难得看着湛蓝如宝石的好天,闷了好几日的傅宁安便持了把绣鸳鸯团扇,坐在廊下的靠椅上悠哉乘凉,时不时用银簪戳起一块井水浸得冰凉的西瓜来吃。
“姐姐,昨儿老爷来我房里时说你身子不好,不能贪凉。”
傅宁安循声看去,妾室张泠泠抱着一木盆的衣裳从西屋出来,朝着她这边张望且吆喝了一句。
傅宁安放下手上的西瓜,柔声道:“不碍事,现在好些了。”
张泠泠说她身子不好,是因为她前几日嫁过来时因着不想承欢用了“葵水来了”的托词。如今已过去七日,拖是拖不住了,只能另寻办法。
想起这事,傅宁安总觉得烦扰。她其实并非是傅宁安本人,而是二十一世纪市场营销专业的一个女大学生,前不久才穿越而来,还没等她想明白,就被父母兄嫂齐齐押上花轿,成了文庭旭的续弦。
文庭旭这人深情,始终忘不了自己的原配发妻,娶傅宁安也不过是因为她长相与发妻五分相像。傅宁安被现代人穿了壳子,自认为自己是独立的个人,所以自然受不了做别人替代品的事,因此新婚夜才小做把戏拒了洞房。
想及此处,傅宁安长叹一声,再抬眼,张泠泠已经在一盆衣服里倒上水,自己搬了个矮凳搓洗起衣服。
其实她全然不用干这种粗活的,文家富足,家里的仆役足够使唤。不过这张泠泠原本就出自贫苦人家,这些家务事做惯了,又因年少时差点被卖去青楼时承了文庭旭的恩被解救于水火,所以便总是想着做些活来回报。
张泠泠是这宅子里的女人中来的最早的一个,又这般懂事,所以她才能住西屋,文庭旭去她这里也去的勤快。
傅宁安盯着张泠泠,见张泠泠搓洗着文庭旭的衣服,时不时用袖口抹抹汗,心道:果然是同一个模版找来的替代品,她与张泠泠倒也因此有几分相像。
这方正想着,傅宁安突然听到了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再看去,只见一妙龄女子穿着戏服碎步走出屋子,在看到躺在椅上的傅宁安时,她微微福身,捏着戏腔唱了一句:“见过姐姐。”
“好好,你继续唱吧。”傅宁安抬抬手掌,笑眯眯地说道。
随后眼睛又朝着张泠泠看过去,只觉得唱戏的跟张泠泠像复制粘贴似的,搁远了看过去根本分不清,也不知文庭旭收集这么多发妻周边是什么想法。
又闲坐了一会儿,另外两个周边也出了屋门,一个年纪小,吵着嚷着要傅宁安出门的时候带着她。一个是闷葫芦,只出来倒了夜壶便又扎进了屋子里。
古代娱乐方式少,宅子里的女人精神状态可嘉。闷声死宅的,天天想“越狱”的,不干活浑身难受的,登台唱戏的,还有她这个摆烂等死的,陆陆续续粉墨登场,凑成了文府后宅里可观的风景。
傅宁安一整个上午都撑着头靠在靠椅上耗时间,要说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可能是在等午饭。
然而还没等到午饭,便等到一重磅消息,那前院儿的小厮着急忙慌地跑进来,扑在地上给傅宁安请了安算做了礼数,便哭着嚎着说:“大娘子不好了,家里要债的拿着地契上门,说是老爷将房子布坊全输给他们了,要上门来收房子。”
傅宁安“蹭”地站起来,“什么?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她以为文庭旭再不好,至少文家家大业大,她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不想文庭旭还有好赌这个恶习。
唱戏的妾室声音戛然而止,与张泠泠互看了一眼后,急匆匆跑过来,先是问清了小厮事情缘由,听到早些时候布坊就经营不善倒闭,后来文庭旭又爱上赌.博,把能输的都输了,现在房子都抵给人家了,而她们却久居深宅对此毫不知情,又揪着傅宁安问该怎么办好。
傅宁安:“……”
先不说她嫁过来也不过七天,关键她一个刚来的穿越者,对当今律法和民情毫不知情,她能有什么法子。再而,古代对这种赌债大多也是支持的。
“老爷呢?”傅宁安厉声问小厮。
小厮支支吾吾地说:“老爷天刚亮就说要回乡探亲,现在都走了好几个时辰了。”
傅宁安脑中“嗡”的一声,她顿感不妙,叫小厮领着她们去前院。
五人和小厮急匆匆走过去,傅宁安将每扇房门都推开巡视,才发现整个院子早就搬空了,包括存放着她的嫁妆的库房,整个院子只有穿堂风吹过的寂静。
傅宁安和其余四房大大眼瞪小眼,心中已经有了计量,文庭旭负债累累,抛下她们卷款跑路了。
年纪最小的五房洛轻当时便受不住打击,颓然跪地,大声呜嚎:“老爷,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刚刚还唱戏唱的欢的三房李嫣现在只施施然地念叨了一句:“商人重利轻别离。”
“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张泠泠对五房责骂道,“还是想想我们该怎么办吧!老爷走了,房子也没了,难不成我们都去要饭吗?”
四房这时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傅宁安。
傅宁安回避目光:别问我,我抗不了事。
就在这时,垂花门旁的小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三个穿着马褂的精壮男人气势汹汹地冲进院子里,叉腰竖眉,好不嚣张。
原本在门外与之周旋的小厮冲进来,作势将人拦下,反被一把推倒,摔在地上半天缓不过劲儿,只抽抽嗒嗒地看着傅宁安说:“别,别难为我们家大娘子。”
三个精壮男人迅速将目光锁定傅宁安,傅宁安只得退避在张泠泠身后,不想张泠泠连同其他几房也退了几步,将她整个暴露在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面前。
傅宁安深吸口气,强压着惶恐,用脚尖轻踢了几下及地的锦绣罗裙,便于一会儿不敌逃跑,而后撑起一张笑脸,强装镇定道:“几位前来所为何事?家中大人不在,只几个小女子,赤手空拳弱小无助,望几位有事好商好量,莫要动手行凶,此非大丈夫所为。”
一八字眉的男人向前一步,在看到整个院子里确实只有五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便也柔和了一些,出声道:“我们是正经来收债的,有文庭旭抵押的地契为证,今日是你们府上的仆役不懂事,才行事莽撞了一些,只要你们三个时辰内搬出去,我们必不为难。”
说罢,男人将整张地契展示在傅宁安等人面前。
傅宁安看着上面的白纸黑字,知道男人说的是真的,否则文庭旭也不会跑的这么快,她看着几房妾室没了主意。大家都是苦命人,身为女子,没了住处和倚靠,日后怎么生活?然而即便对驳公堂,大老爷也不会因着她们弱势便高抬贵手,把宅子判给她们,无论如何抵抗也只能离开这里。
“好,我们走。不过女人家东西细又杂,三个时辰不够,若落了丢了什么,日后问起来掰扯不清,我想你们也不愿意这样麻烦。不如给我们一晚上时间,反正地契在你们那里,我们也翻不了天。”傅宁安款款道。
话毕,四房炸开了锅。
“姐姐,你把宅子允了他们,我们姐妹几个如何自处?”张泠泠急道。
“傅宁安,你倒是有娘家可去。我们几个身世飘零,若被赶出去,无可谋生,如何苟活?”李嫣又急又恼,她本就性格泼辣,现下即便有人拦着,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直接对傅宁安发问道。
傅宁安沉声道:“你们是文庭旭纳的妾室,从未侍奉过我一时片刻,他都不管你们,故我也没有为你们考虑的职责。”
她抬眼,目光扫过四人,终究于心不忍,“我要一天时间,也是为了大家坐在一起,给你们寻个活口的办法。”
五房洛轻早就泣不成声,抽噎道:“我什么也不会,不像张姐姐会女红,不像李姐姐会唱戏,我可怎么办!”
她一哭,其他三个也跟着哭起来,傅宁安鼻子一酸,差点也没忍住——她太倒霉了,别人穿越都是公主千金,她刚穿越就继承四个小妾。
五个女人齐落泪,一时竟然将三个铁汉打得措手不及,他们本奉命今天就要收房子,但现在你退我嚷得谁也不想做这个坏人。
交头接耳交流半晌,八字眉的男人道:“好,明天午时我们再过来收房。到时再不搬走,就别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说罢,他与另外两个知会一声,三人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消失在了傅宁安等人视线中。
他们一走,傅宁安便大声道:“别哭了,你们哭着不累吗,先传午饭,吃罢再说。”
半个时辰后,傅宁安与四房同坐在一正圆木桌上,在她们面前各放着一碗冒尖的米饭,只是四房妾室看起来都没胃口,已经过去很久,连米饭的尖都没吃下去。
傅宁安用筷子忙不迭地衔着桌上的菜,并不是她毫无顾虑,而是她与别人不同,旁人伤心难过会吃不下饭,而她会暴饮暴食。
但再暴饮暴食也会有吃不下的时候,很快傅宁安便挺着吃撑的肚子靠在椅上,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
而张泠泠、李嫣和洛轻、方援玉四个人就这样闷不做声看她吃完,才由张泠泠率先开口说道:“姐姐,你娘家富裕,否则不会给你添置那么多的嫁妆,你将我们带回去吧,给口饭吃就成,若碍眼便许个人将我们打发出去,若不碍眼就留着当丫鬟,行不行?”
傅宁安叹息一声,她直了直身子,看着四人殷切的眼神道:“我不打算回娘家。”
四人骇然。
女子被丈夫抛弃不回娘家能去哪里?
“你们总觉得我与你们不同,家里经商攒了不少家底,爹娘不会刻薄我,便是回去也能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可你们不知道,那时我兄长在外面同人做生意被人暗算,他签下一大笔订单,然而合作的布坊临时毁约,若完不成订单便只能赔很大一笔钱,只有跟文记布坊合作,才能让成衣铺的生意起死回生。但文庭旭看上了我,我兄嫂便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将我许给了已有一位亡妻还有你们四个的文庭旭,我千般万般不愿也无计可施。”
“我连自己都保不住,如何能保得住你们四个。”
这些都是傅宁安在家中几天向丫鬟打听来的,她的贴身丫鬟只以为她临近婚期得了心症忘了这一切,所以将所有的事情都对她如实相告。
听傅宁安讲完,四人齐刷刷低下头,不知是在为傅宁安可惜,还是在担心自己的前路。
“所以……”傅宁安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决定不回娘家,同你们一起留下来。若你们信我,我们便以姐妹相称,守望相助,互相扶持。”
“我会用我的金银首饰换一处住宅容我们四人寄身,也会同你们一块勤学手艺赚来衣食,我相信即使没有男人,我们也会活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