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停当后,周瑛欲回府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田舍旁的树荫下,身旁还有一袅袅倩影。
紧跟在她身边的管事,急忙献殷勤。想派人去给那两人唤来,但被周瑛阻止了,她透过月光认出了,是周循。
至于他身边那女子,周瑛第一次见,远远瞧着,年岁不大,一身的粗布麻衣,但却掩盖不住脸上的青涩和娇俏。
像是哪家佃户的女儿,她透过这身打扮推测的。
推测很快被身边围拢的佃妇证实,那小姑娘是庄子上佃户丁氏的小女儿山灵,刚及笄不久,模样标致,却还迟迟不许亲事,说是那小姑娘不肯。
周瑛默默听完后,表现出的反应只像是听了件不起眼的小事,并未交待什么,便回府了。
入夜后,房门被扣响,白凝打开一看是周循,有些惊讶。
倒是周瑛像是预料到周循会来,早早烹好茶,在那一杯接一杯的喝,让白凝担心她今夜会不会睡不着,还提前备下了安神汤。
终于,喝到第五杯,她都已经涨肚了,周循出现了。
姑侄俩各怀心事的脸庞被烛影和白雾映照,拂面。
“姑母,您问罢。”周循终于开口,打破沉寂。
“刚回府,没去你母亲房中拜见?”周瑛淡淡问,柔和的目光投射在周循眉目间,仔细打量,他脸上多了被刀锋铁骑浸染的英气,似阿兄的风采随着年岁的增长,愈来愈多。
周循一愣,没料到周瑛先问的是这个,见周瑛言语和眼神中没有丝毫质疑问难他的意思,他紧绷的心稍稍松了,答道:“深夜归府,见母亲已经歇下,就未去叨扰,待天明后就去请安。”
“嗯。”周瑛又是淡淡应了声,主动给他换了杯茶,示意他尝尝。
周循紧捏杯壁,指腹传来一阵温热,再次试探,“姑母,您没什么要问的?”
“你归府后,主动来寻我,想必知道了姑母我已然知晓一些事。”周瑛唇间挂笑,看向他。
“是。”周循点头,顺势将头就埋在那儿,继续说道:“我将山灵送回家时,听闻您今日来巡视田庄了。那您看见了也该听闻些了。”
她不光看见了,听闻了,还派白凝无声无息的调查了山灵一家子。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前两个女儿都是嫁了佃户,夫妻两没生出卖女儿攀高枝的心思。这让她放心些,至少山灵对周循不是利用。
“我还是想听你说,更重要的是你的打算。”
“我……想纳她入府。”
“纳?”周瑛拧眉,重重咬字又重复了这个字,惊讶的神色让周循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是!”周循坚定回应,抬起头。
“你是真心喜欢她吗?”周瑛问,语气有些严厉,又补充道:“思量好了再回我。”
“喜欢。”周循毫不犹豫,
“那为什么要让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做妾室!”
周循又是一愣,他意外周瑛愤懑的地方竟然是这个。
周瑛未等周循解释,自己先说:“你是昏了头了,还是失了智了,你父亲一生从未纳妾,你倒好,尚未娶亲就先想着纳妾的事了!”
“姑母,我如何娶山灵为妻。”周循少有的着急,“我知道您和母亲操心我的婚事,想寻个士族家的女郎,堪配为妻。我深知身为家中长子,应该承担之责,联姻婚配不该任由自己胡来。所以,山灵的身份,她担不起……”
“她的身份?”周瑛脸上浮上疑虑,片刻直接坦言:“无非就是佃户家的女儿,就算是入了奴籍,又如何!只要你是真心喜欢,姑母我可以将她一家改为良籍,你大可以风光娶她为妻入府。”
周循彻底愣住,不敢说话,他着实没料到周瑛竟会这样打算,在外人看来她的打算完全是离经叛道。
“你不要做什么一举两得的春秋大梦!想娶了士族家的女子为正妻,又将山灵纳入府中。
我告诉你,你这样做,不仅耽误了别家女子的好姻缘,更是害了山灵。内院里一旦发生宠妾灭妻的事,身为妾室就算是再受宠,也逃脱不了正妻的刁难折辱,女人之间没有硝烟的争斗,祸源就是做壁上观的男人想一举两得,坐享齐人之福。”
姑侄两似争执的声音穿过门窗,守在外面的白凝,不时的探脑袋看向窗影,心里纠结到底要不要这时候进去,缓和一下局面。
“你啊你!”周瑛狠狠用手指戳了周循的脑袋,“你想的倒是简单,到时候家宅不宁,你就后悔罢!”
“我……我实在未想到这么多,只想着要担起长子之责。”周循声色渐低,他的私心在姑母面前显得很幼稚。
周瑛的心登一下软了,他确实未有这样深远思量。他没有见过内院的争斗琐事,只见过父母琴瑟和谐的美满。
“你心中的长子之责,包括为了家族,娶一个你不喜欢的女子?”她问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周循默认。
他的反应,让周瑛的心像被针一点点深入刺痛。
“循儿。”她有些心疼,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姑母不想看到你在姻亲之事上委屈,为了家族,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我们周氏从来无需依靠联姻壮实门楣,都是子弟自己一步一步挣出的荣耀,才有不被人轻看的庐江周氏。所以,你心里究竟喜欢谁,想娶谁与之荣辱与共,度过余生,一定要思量清楚。”
周循又是未言,但已经将周瑛的话听进去了,默默思考。
“现在不着急给我肯定的答案,待你真的确定好对山灵的心意,不是源于一时冲动,而是相识相知后的决意坚守。再则,山灵出身微末,我和你母亲不会在意这些,但是,你既决意娶她,夫妻同心就要做好一同无视外界指摘议论的声音,若是未来遭遇的这一切有信心抵得住,那就来告诉我。姑母会替你和山灵扫除那些世俗的障碍。”
她这番话于无形中给了周循力量,他哽咽道:“谢姑母。”
“循儿,姑母只想你们能欢愉的度过此生,其他的风雨与你们无关,不必揽在身上。有姑母在。”
姑母,我长大了,可以换我来庇护你,有循儿在。
周循张了张嘴,忍住冲动,并未将这话说出口。
周循走后,周瑛一夜未曾好眠。她心中清楚,周循的婚事,孙权一直留意着,他的打算,她心里已经隐约知道些。
周公瑾的长子,江东尊夫人的侄儿,这份尊贵,堪配的也会是尊贵。
可她绝不会让周循知道他已被孙权选定。
周循一旦知道,选择的是妥协,不是抗争。那时,她会痛恨自己,再度恨起挣脱不开的枷锁,囚禁她一人沉沦就好,何必再来牵扯旁人。
食过早膳后,周瑛到了城郊的佛庙,白墙素瓦,碧青色的苔藓点缀着几许诗情。
堂内摆满了越桃,风轮一吹,满室清香。
周瑛缓缓走进,发现佛堂内部整修的十分雅致,池上理水,穿岩径水,从院外看来根本看不出,其中有如此盛景。
白墙之上连绵不断演示着佛教故事,一笔笔皆是曹弗兴亲手所绘。
“有些信佛之人,看不懂博深的经文,倒是能看得懂这些画。”
曹弗兴有些自豪的带领周瑛参观自己的杰作。
佛堂算是他用心头血浇灌而成,传入江东不过十几年的佛教,并没有得到士大夫的重视。
自然也没有像玄观那样得孙权资助修缮,他只得用自己铺子的营生来尽力整修维护这间香火不盛的佛堂。
“不说废话了,我需要你,还有你经商的本事。”周瑛开门见山说道。
曹不兴有些失落道:“我以为女郎看中的是我的丹青。”
“无需我看中,千百年后,你的丹青会是史册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周瑛挑眉一笑,“我这人可有相面的本事,和妙莹学的。”
他腼腆一笑,不知是因为周瑛的逗乐还是因为提及到了赵妙莹。
“我只需要你一年的时间,用你的经商的本事替我赚钱,赚来的咱们六四分账。你的那份足够支撑你后半生彻底远离世俗,沉迷佛绘丹青。”
周瑛始终盯着曹不兴看,注意他神态的变化,不肯错过一个细节,这样她好继续加码。
“做什么营生能在一年的时间内挣得我余生无忧?”曹不兴问。
“反正不是让你蹲大狱的那种。”
“那我也得知道到底做什么,我才能有底气答应女郎,能一年之内挣得钵满盆满。”
周瑛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画册起身,顺势递给他,“呐,你先看着,我就先回府了。若是想寻我,别亲自去,派个人到西街的津阳茶庐寻。”
拍了拍手,她没想同他再客套寒暄几句,直接走了,留下捏着画册有些懵懵的曹不兴。
目光落在手中的画册,他咽了口水,郑重其事的打开,第一眼看去全是绘图,第二眼确定这图连起来说得是故事,第三眼他就被彻底吸引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