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于付惜禾而言是难捱的,外人只知那一年祝家在生意场上风头正盛,财经栏目随处可见祝寥的大名,偶尔还有娱乐小报在资本操纵下报道一些“祝氏集团总裁与夫人十几年伉俪情深”之类的屁话。
然而事实上,父母的关系付惜禾最为清楚,就是在那一年,祝寥小人得志,用不上付家了,开始三天两头不归家,也不再给她们母女好脸色,一家人的关系一路直降至冰点。
那年的冬天和家里的“寒冬”一样冷,付惜禾生于圣诞节,刚过冬至,寒意尤甚。
付惜禾记得很清楚,生日那天一大早就下了雪,偌大一栋别墅只剩她一人,父母忙着冷战,都不愿回这个冰冷的家,也没心思记得她这点小事。
她也不愿在家里待,出门去找乐子,可街上到处充满节日的欢欣,大家呼朋引伴,成群结队,衬得她越发落寞。
最后她来到学校,期冀看到一两张认识的面孔,哪怕不太熟,能让她说两句话就好。
委实不巧,正值周末,学校放了假,若在往常或许还有刻苦的学生过来温书,但那天学生们大多出去欢庆圣诞,一整道走廊都没什么灯光,也看不见人影。
她过来时已经很晚了,沿着长廊行这一路,月亮的影子投在大理石地面,跟她对着孤独。
走到自己班级门外,她那点卑微的企盼本已不剩什么,但一缕暖黄色灯光从窗户飘了出来,微弱但不容忽视,轻轻落在楼道的地面,映着外头的雪光发亮。
像有人特意等她一样。
教室里仅顾屿一人,他只开了自己头顶的灯,周遭显得昏暗,他也格外显眼。
上一次她这样狼狈,也是遇见他。
门被推开的一瞬,顾屿立时抬头,他坐在靠墙的位置,两人隔着数十张桌椅遥遥对视,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圣诞快乐,祝惜禾。”依旧是他先开口。
付惜禾——那时还叫祝惜禾走到他跟前,他桌上正摊着本物理习题册,他的字不像他的人,人是楷书,一板一眼,字则是行草,无章法但好看。
“圣诞快乐。”付惜禾说了一天的第一句话。
顾屿张了张口,似是踌躇着想再说些什么,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还是付惜禾先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
向别人提出对自己说一句生日快乐这样的请求显得太可怜,付惜禾说到一半有些犹疑要不要继续讲。
“生日快乐,”顾屿卡壳的嘴却突然好了,怕不够似的,他又重复一遍,“生日快乐,祝惜禾。”
“谢谢。”付惜禾刚说完,一整天没进食的肚子突然叫了一声。
教室隔音很好,窗外的呼啸风声透不进来,这点响动格外清晰,到底是个脸皮薄的小姑娘,付惜禾脸登时就红了。
顾屿倒没在意,他变戏法似的从书桌里掏出个小盒子给她:“我这里恰好有块蛋糕,今天牙疼吃不下,你帮我吃吧。”
付惜禾手中猝然被塞了个小蛋糕,她微微发怔,想起上次饿着肚子碰见他,也吃了他的东西。
小蛋糕的颜色是猛男粉,上头有草莓点缀,典型的女孩子会喜欢的造型,十六岁的付惜禾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感动,没有细想顾屿怎么这样恰好地拿出了这样一块好似为她量身定制的小蛋糕。
“我们家那边吃蛋糕之前都会许愿望,你要许一个么?”顾屿说。
付惜禾依言双手合十,借着头顶灯光当烛火,在心里暗想:我希望以后每年的生日,都不再只有我一个人了。
她沉默地许过愿望,沉默地吃完蛋糕,顾屿在旁边接着刷题,相当投入,似全然没在意她这边的动静,但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陪伴。
吃过东西,付惜禾胃里身上都暖了许多,不大好意思继续打扰他,起身要走。
只是走到门口,她还是恋恋地往回看了一眼,意外与他投来的视线对撞。
“一个人在教室好无聊,”顾屿有点不自在地眨了下眼,舌尖在下牙划了一下,后来付惜禾知道这是他说谎骗人时的小动作,“今晚外面好像很热闹,你如果有时间,一起出去转转?”
付惜禾刚许完的愿望转瞬就实现了,这个圣诞她也不再孤身一人。那年韩剧热播,有个“心软的神”的说法相当流行。
她那时不知“心软的神”指代恋人,只从字面意思暗想:如果真有神明对自己心软,多半会长成顾屿的模样吧。
那夜他们并肩而行,踏过一路灯火,在皑皑雪地里留下两串长长脚印,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只是相互陪伴着看了段冬夜风光。
快到零点时,雪又下起来,不大,下得很磨人。
付惜禾不喜欢雪天,从小到大每一场雪她都是一个人看的,孤独的少女立在茫茫的雪地,在她这儿下雪约等于寂寞。
“还是下雪了。”她仰头望天,遗憾地喟叹一声。
广场上钟声敲响,一天进入尾声,秒针哒哒转动,一年一度的生日即将以她不喜欢的落雪景象收场。
一个小雪球突然砸过来,付惜禾愕然转头,顾屿正在不远处边搓手边看着她笑。
“下雪的时候,夜会比平时更亮,我奶奶说,生日当天下雪的人,新的一岁一定是光明的,祝惜禾,恭喜你啊。”
“叮”地一声,秒针转到正上方,零点的乐声奏响。
瑞雪纷飞,秒针像命运的齿轮。
顾屿在付惜禾的故事里生根发芽……
翌日从凌晨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老家房檐前接了个塑料棚子,用于冬日御寒,到了夏天塑料布一卷,只留一个顶,雨珠顺着棚顶滑下,汇聚成线,形成一片小小的水帘。
顾屿推门出来时,付惜禾正开着手机的录音功能,记录雨滴敲击棚顶的声音,滴答滴答,让人想起圣诞夜的钟。
她闻声回头,言笑晏晏:“春雨贵如油,生日当天下雨的人,新的一岁一定会有收获,恭喜你啊。”
“一定会有收获?”顾屿看着她,目光意有所指,“但愿吧。”
顾屿如约给付惜禾梳小辫,他的手空长了一副灵巧模样,动作起来蠢笨非常,付惜禾的小辫在他手里成了薛定谔的小辫,能不能成都是未知。
她也不急,由着他乱搞。
“高一那年的圣诞节,你是特地去教室等我的么?”付惜禾突然问。
顾屿动作一滞,一缕头发从他掌中滑落,小辫再一次中道崩殂。
“不然呢?难道我去跟物理习题册双宿双飞?”他把她那缕发重新捞起。
“如果我那天没去教室呢,”付惜禾又问,“你岂不是白等了?”
“那如果我没有等,”顾屿反问,“你岂不就白去了?”
“所以啊,有时候心存一点侥幸不是什么坏事,许多缘分都是这样成就的。”
付惜禾有好半晌没说话,再开口时她问:“你高中时候还挺喜欢我的?”
这个问题只有在东刘村、在这样一个温馨平和的清晨她才敢问,答案无论是与不是都太沉重,不是随便在哪儿她都敢揭开。
顾屿走到她面前,微弓着身子从略低于她的高度抬眼看她,他总是喜欢这样看她。
两人相隔很近的距离彼此对视,他似乎叹息了一声,有点无奈:“付惜惜,你不觉得自己反射弧太长了么?”
“还是你觉得我是个圣人,对所有人平等地散播爱和温暖?”顾屿说,“现在我告诉你,我只是个一般礼貌的人,超过友好范畴的举动,我一件都不会做。我不会多管闲事帮助别人补习,不会半夜抽风拉着别人出去过节,不会邀请别人来到我家,不会和别人在一起,对不喜欢的人,我甚至连包个雪球砸他都嫌麻烦……”
说话间,顾屿十指一改先前笨拙,动作娴熟地给她编好头发,竟还编得颇像那么回事。
“我也不会为了别人学习怎么给女孩子编辫子,不会故意笨手笨脚地拖延跟别人相处的时间,懂了么?”
你始终是不一样的。
随着他的话,雨势转急,鼓点一样锤在付惜禾心口,应和她的心跳此起彼伏,没有停息。一声声砸得太重,她甚至恍惚听见了敲门声。
她强自定下心神,发现外头真的有人在敲门。
农村大家都很熟,串门是常事,但此刻大雨滂沱,谁会这时候过来扯闲天?
付惜禾刚揭开被自己轻看了多年的心意,正是需要冷静的时候,她没多想,随手捞了把伞逃去开门。
顾屿家的铁门需要从中间往两侧拉开,铁门上了年纪,经过太多风吹日晒,与滑轨相接处生出许多锈迹。付惜禾细胳膊细腿,半天只挪了道小缝。
顾屿跟过来,他连个伞都没撑,好在大门连着车棚,中间露天的区域没几步路,饶是如此,他手臂上仍悬了好些水珠,在使力开门时淌过清晰的筋脉摇晃不止。
有点欲,付惜禾矜持地把视线移向门外。
外头立着个姑娘,付惜禾打眼一扫,登时傻了眼——姑娘乌发红裙,梳着个俏丽的公主头,脸蛋白皙素净,只化了唇妆,与她六年前钟爱的打扮……实在太像了。
不止她,看见来人,顾屿也是一怔,三人还没说话,只大眼瞪小眼一圈,就隐约嗅到了修罗场的气息。
“那个,”顾·两条线的交点·屿轻咳一声,先对外介绍付惜禾,“她是……”
同事?他不太想说;
女朋友?那是六年前的事儿;
前女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这么讲。
顾屿的介绍刚起了个头就戛然而止,场面一时更为尴尬。
付惜禾服务类行业做得久,先反应过来,招呼来人:“外头还下着雨呢,我们进来聊。”
姑娘名叫焦蕴,是顾屿的发小,曾经就住顾家隔壁,后来家里条件好了搬去县里,跟顾屿少了来往,但到底小时候一起玩过,情谊犹在,家里人也互相认识,现在偶尔会走动。
顾屿浅浅介绍过焦蕴的情况,仍未想好怎么称呼付惜禾,三个年轻人接着大眼瞪小眼;爷爷是个闷葫芦,热闹时话尚且不多,见屋里空气凝住,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与世无争地在外头抽烟,间或往屋里瞥上一眼;只奶奶最高兴,老人家爱热闹,又都是她喜欢的孩子,她乐滋滋地把顾屿钉死在炕上,叫他啥忙都不用帮,只管招呼好两个姑娘。
土炕上,三人并排正襟危坐,生生坐出了庄重的感觉,付惜禾不时垂眼看看顾屿刚给扎好的小辫,小辫发尾俏皮地上翘,对当下的肃穆深有玷污。
“这是惜禾,之前提起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付惜禾第三次瞥向小辫时,顾屿打破沉默对焦蕴说。
他给焦蕴留了面子,没提她这身“菀菀类卿”的红衣。
最初的失神后,焦蕴倒也大方,她朝付惜禾笑笑:“自然记得,而且……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