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一惊，迅疾转身，灰黑色气息旋即在她身边张牙舞爪。

    锦衣少年看着林安，面对狂暴的灰黑色气息，平静地朝林安身后一指，波澜不惊。

    “你要找的东西就在那边。”他从容不迫道，“不过得尽快，还有些不死心的人在外头盯着，待会这里会很热闹。”

    “时清之，你什么意思？”林安眯了眯眼，语气很是不善，灰黑色的气息随着她防备的态度愈发躁动，似乎随时都能吞没少年。

    然时清之面不改容，就定定地望着她，双眸中闪过一片谁也发觉不了的眷恋。

    他没有立马解释，只突然没头没尾道：“姐姐，凶神恶煞的模样不适合你。”

    他仍然临危不惧，不顾杀气腾腾的气息，径直走过林安的身侧，近乎与灰黑色气息擦肩，一路走到了他方才指过的地方才停下。

    “这里是天机阁，所以不管是你，还是我父亲那十六字卜卦的真正意思，我都知道。”

    他的音色低沉，听着莫名悲凉，宛如冬日自然消亡在偏隅的枯草，无声无泣，好似天机于他，就是平淡的生离死别。

    林安一听时清之也知晓十六字卜卦的背后含义，眼尾控制不住一跳。

    时清之也知道，事情就不能强来了。

    她严肃地环顾四周，见无明显危险，暂时收起灰黑色气息，跟到了时清之所在的位置。

    少年的模样同记忆中的样子相差了甚多，唯剩下眉目间些许不变的相似。

    她审慎地盯凝着时清之，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

    认识时清之，不如说是认识时清之幼年，那是她上一世时候的事情。

    时清之小了她足足八岁，小时候的时清之和她幼时一样，生来便患有不治之症，并拥有同样的症状。

    有人千方百计越过毒门的渠道找到她，以重金求她救治孩子。

    那时安枉逸并不知道时清之就是天机阁的少阁主，也不知道寻她的人是那后来算出十六字卜卦的老阁主。

    她看男孩发病时痛苦的模样，想起了恩重如山的老婆婆，一时心软，接下了救治的活。

    这不治之症颇为奇特，其起因、经过都不记录在四境的异闻里，如同是生来命便不好，老天注定要得了它的人生下来又痛苦致死一样，在四境药石无医。

    因此，当年的老婆婆苦寻无果，这才另辟蹊径，用毒吊起了安枉逸的命。

    安枉逸让时清之跟着她生活了两年之久，在老婆婆为她研究的毒方上多次修改，方稳定下时清之的情况，只是需要时清之每日和她一样饮下对抗的毒药，否则病症会反噬。

    两年内，还是个孩子的时清之不喜毒方的苦涩滋味，经常闹脾气不喝，安枉逸是个拿了钱就得把事办好的人，常常厉声厉色勒令时清之喝下去，不喝就强灌。

    久而久之，小时清之就动起了歪脑筋，试图用“姐姐，凶神恶煞的模样不适合你”这种甜言蜜语躲过去，可惜屡战屡败。

    之后，确保病症能维持后，安枉逸就把时清之送了回去，往后再无碰面。

    “既然都知道，怎么不昭告四境说我毒仙又回来了？天机阁可是为四境而立，怎么，小阁主这般，是打算将我铲草除根，还是想要助纣为虐？”

    天机之立，窥探古今，献绵薄生寿，拓万世平和。

    这是天机阁成立的初衷。

    天机阁内的修士都是报着死志修行的，为了一道逆天的卜算，为了人世间长久的祥和，他们自愿也甘愿奉献自己的生命。

    既然时清之说他也知晓卜卦的真实含义，那想来，他定然已经为逆天付出了一定代价，也必定已经考虑好了要如何应对卜卦，譬如……杀了她。

    说完，林安眼尖地注意到了就大大方方摆在石桌上的两道结果。

    四境只知晓时清之卜算了秘境，却不知道他也卜算了安枉逸。

    她垂眸随意瞧了眼，然后抬眼凝视着时清之，想要从那张波澜不动的脸上看出点东西来。

    时清之一直认真地关注着林安，发现林安瞳孔的微动，他拿起关于林安的那道结果，毫不在乎地递给林安。

    “结草以报恩，这个理由，姐姐接受吗？”

    他反问的是接受，而不是相信。

    安枉逸一生坎坷，一辈子修毒的经历让她谁都不敢相信，只信她自己，所以在与安枉逸的相处中，交易，是唯一的途径。

    继之他又声音极低更极快地喃喃了一句“在卜卦里说也没用啊，姐姐”，如是自言自语，林安没听见。

    林安抿了抿唇，死死注视着时清之，直到缓缓接下卜卦后，她的目光才离开了时清之的脸，快速一扫卜卦的内容。

    看到“毒仙复生”四个字眼，她发出一声冷笑。

    “我不相信恩，不过在你这是救命之恩，那我勉强接受。”她捏着轻飘飘的卜卦晃了晃，“我记得你们天机阁的卜算不可空口无凭，必须有这么一条纸来证明，你给了我，就不怕我为了我的目的，烧了它？”

    时清之面对林安的试探毫无反应，他五官端正如一，只淡漠地吐出四个字：“随君所愿。”

    听及，林安付之一不达皮肉的笑，立马就放出一缕灰黑色气息，把卜算纸条烧成了一团灰烬。

    乌黑的灰烬散落在清透洁白的镜面上，斑斓梦幻的内阁出现了一抹碍眼的瑕疵。

    天机阁有厉律，凡事只可卜算一次，卜算须有天机纸为证，若天机纸遗失或损坏，卜算不可对外泄露，更不可二次卜算，违者自得反噬。

    天机纸就是林安刚刚烧掉的那一张纸条，一般的卜算完成后，卜算者的面前便会出现这么一张天道给出的答案。

    林安当着卜算者的面烧毁了天机纸，时清之仍然不改神色。

    他直视着林安，许久之后才低头给灰烬一道视线，瞧着地面脏了，他微微绽开唇角，面容产生了像是发自内心的变化。

    他低笑着说道：“若我大胆一些，是不是可以说，现在是你欠我恩了？”

    【我将天机纸给了你销毁，助你掩盖下身份，是我帮了你。】

    时清之在向林安传达着这样的心思。

    林安没想到那个喝药还哭爹喊娘的小男孩变得如此胆大又有些无赖，也耍赖道：“无凭无据，我欠你什么？”

    灰黑色的灵力飘出她刚焚烧过天机纸的指尖，明摆笼着威胁的意味。

    能证明卜卦的纸条没了，她也就没了会被钳制的筹码。

    见林安面上闪过不悦，时清之刹那收起微微变动的表情，严肃点了下头，“是我计算错了，救命之恩，应该足以让我替姐姐隐瞒一切。”

    他退让得迅速，好似为人温和，极好商谈。

    他又把剩下的一道卜算给林安，似乎打算一并让林安随心情处理了，不过这次林安只是快速记下了上面的字，没销毁。

    林安眸光复杂地睨了眼挑不出丝毫破绽的时清之，倒着拉开了一段距离。

    “那但愿你能一直记得今天你说的这句话，时清之。”话落，她就要离去，但时清之喊住了她。

    时清之对上她赤条条的坦荡杏眼，许是忆起什么，不禁暗了暗眼瞳，在张过一次口却欲言又止后的第二次开口，他才道出想吐露的几言。

    “白衣不适合你。”他不动声色地滚动喉头，“还是墨青色更好，但是白衣倒是与我相称，让我们更像是……姐弟。”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安目视着时清之，突然从他身上品味出了一些少年气的紧张。

    但时清之如今已经二十有五，不过一张看着年幼的脸带着欺诈性，早不是稚嫩的少年。

    听完不算连贯的话，林安心中感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她半蹙起眉心，“看清点，时清之，萍水相逢，你我本就不是姐弟。”

    丢下冷淡至极的回复，她就化为一道灰黑色气息，飘出了卜算阁。

    一回到厢房，林安很快抛下刚刚发生过的所有事情，转头把天机纸上第一个秘境降临的时间和地点通过灰黑色气息给到龙茶，让龙茶散播出去。

    此时已是深夜，龙茶睡得正香，猝然他的半边脸一痛，毒谱上留下的灰黑色气息十分干脆地甩了他一巴掌。

    他一下被打蒙了，愣愣地看着还跃跃欲试打算再给他一巴掌的气息懵了三息，在气息要打第二巴掌前，才彻底清醒。

    他连忙下床，边跑边拿起外衣披上，蓬头垢面的，顶着夜寒就干活去了。

    小弟要有小弟该有的随叫随到的功能，这是龙茶经以前看过的无数话本总结出来的活命经验。

    天机阁作为主办方，本次仙门大会除了邀请了主流的宗门外，也邀请了中小宗门。

    中小门派的掌门不甘心灰灰而归，趁着夜深，又回头同时清之闹了许久。

    中小宗门一向在四境的地位不上不下，他们对于秘境的执着，就如同是饿了三天三夜的狼见到了落单的肥羊。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在仙门大会这日清早天才亮，他们最关心的关于秘境的消息已经挂在了四境通灵录上，早传遍了四境。

    这，就是林安送给四境的第一份惊喜大礼。

    时清之自从得出卜算结果后，他就以保护天机纸的由头封锁了天机阁，将在天机阁准备开会的宗门都与外界隔离了起来，各宗门不论是弟子还是掌门都无法获取外面的消息。

    林安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她可不想四境和和气气地一块去秘境，在秘境里当着她的面上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她就是要把四境里所有人的真实面貌扒开，把水搅浑。

    配合林安做这一出的龙茶十分聪明，他直接简单粗暴地买了本四境通灵录，搞了个假身份，把秘境私密的信息贴了上去。

    四境通灵录乃一本灵书，上面记载了各宗门的资讯以及四境名人的画像和简介，不光附有许多灵宝店铺的信息，简明的各种介绍之后，还有修士们自由交流的版面。

    稍有一丝亲眷的灵力注入，连凡人也能使用，是四境流通消息的主要法器。

    且由于一本四境通灵录就可以代表一个身份，使用它的人能够披着无数层皮子在上面畅所欲言，这就让交流版面时常发生吵架，甚至是约架。

    中小宗门的掌门们看被抢了先机，索性赌气缺席仙门大会，连是谁偷取了消息都懒得费功夫去查，毕竟查到了也于事无补，就赶回宗门火急火燎地召集合适弟子奔去秘境。

    无数人走走跑跑，最后参加大会的还是仁心门、霜华门、泽光门、丹仙宗、烈阳宗、剑极宗等往年被邀请的仙会宗门们，中小宗门的人全部跑光了，欲图依靠秘境来成为下一个大宗门。

    时清之气定神闲地坐在向南面，扫视了一遍坐下人，照着事先就定下的流程将秘境消息在大会上复述了遍。

    “此乃第一处秘境的讯息，想必诸位已经知晓。事有轻重缓急，眼下秘境第一，对于对林安的处置，等到第一处秘境之后再详议。”说着，他站起身，朝着林暮遇作揖，“还要劳烦林长老为四境仙蝶之毒继续辛劳了。”

    林暮遇收到苏不卫让他回应的眼色，僵硬地点了点头。

    “秘境里如何，说实话我们这群老头也一无所知，小阁主，不如继续让我门下的大弟子随行，以保护林长老？”姜柳笑着提议，让人听起来，不过是句随意的闲谈。

    时清之回了个“可”，紧接着泽光门掌门玊檀就发话推荐他门下的弟子玊常明一同前往。

    泽光门是四境里中仙蝶之毒人数最多的一个门派，只因他们修习禁牢之术，是排在队伍前方的肉墙，所以天降之物一降临，就冲在了最前方。

    只是谁也没料到后来化出的仙蝶好生厉害，冲出的优秀弟子一下全军覆没，眼下都躺在宗门里安睡。

    玊檀想着他门内少了大半优良弟子，泽光门当前的处境可谓岌岌可危，很可能被其他有实力的宗门拉下，但如果搭上林暮遇这班车，和林暮遇打好了关系，兴许就可以扭转局势。

    他也舍得用孩子套狼，推出的玊常明，是余下泽光门的内门弟子里实力最强的一人，能力仅次于亲传。

    玊常明虽仅有筑基后期的修为，但其在禁牢之术上天赋异禀，单依靠如今筑基后期的修为就可拦下元婴期的能者。

    再者精明的人都想到了一点：林暮遇收了天降之物的化身为弟子，林安修为高于在场最厉害的孙权山，若是组队遇上危险，有林安在，几个掌门想着自己手下的天骄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有一人举荐，后面几个宗门就都嘈嘈着要派出弟子来，美其名曰保护林暮遇。

    合欢宗的花掌门想推荐其门下亲传弟子孟微月，和宁甘棠一起照顾林安。

    丹仙宗的秦凝丰掌门认为自己宗门的丹修可帮助林暮遇收集草药，便想让自己的继承人秦简泽同行。

    烈阳宗的楼掌门……

    ……

    掌门们谁也不甘示弱，一个接一个地推荐，恨不得把门下优秀的弟子都塞到林暮遇身边。

    最终时清之嫌吵闹，更怕人多了惹得林安不快，一言敲定了林暮遇一行就林安、宁甘棠、玊常明四人结伴，剩下宗门只需不阻碍林暮遇采摘草药，在必要时搭把手，就各自随意。

    由此，林安重获自由。

    她跟着熟悉的宁甘棠和林暮遇，还有一个没打过照面的俊俏和尚来到了第一个秘境的入口：

    一口处在朱雀境偏僻村庄的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