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的灵堂里挤满了吊唁的人,或真情或假意,总归人人眼角都挂了泪,哀声震天。此刻这里却空荡荡的,只有花朝、霍衍以及李氏夫妇四人。四周窗户大敞,风呼呼地吹进来,卷动白色的经幡摇曳不止。
忽然,门外的婆子高唱了一声:“陛下,宰相府上的人来吊唁了!”
眨眼间,原本一本正经负手立在经幡旁的小皇帝瞬间垮了脸,指着花朝破口大骂,似乎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
“就是你克死了李爱卿!”
“你赔朕的李爱卿!”
“呜——没有李爱卿,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呜——”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趴在李诺棺木上呜呜哭起来了。
花朝愕然。
这昏君,脑子似乎不大好使。也难怪他能做出“立宰相为储君”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气得祖宗要掀棺材板儿的事。
花朝立在原地瞧着小昏君嚎啕大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瞧见小昏君伤心之余似乎想起了什么,胡乱摸了一把泪,恶狠狠地盯着她愤愤道:“来人,把这个妖精给朕押进大牢!”
窗外风止,经幡无力地垂了下来,花朝终于看清了霍衍的容貌。
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与她在后世见到的画像很像。只不过画像上的霍衍或许经过画师美化,一双黑眸格外好看,目光灼灼,明亮尖锐如鹰目,便令秀美中带了一丝少年的坚毅果敢。刚柔相济,满是帝王气度。
而眼前这位正撅着屁股趴在棺材上扭头看着她的兄弟,眼睛里泪光点点,浑身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像极了她养着的那只憨萌软呆的拉布拉多。他的年龄至多三岁,真是一点儿都不能再多了。
若不是他身上穿着明黄龙袍,单看眼睛,花朝说什么都不相信他就是少帝霍衍。
听见霍衍要把她给烧了,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感觉忽然就涌了上来,推着她上前走了几步。
她在李诺的牌位前站定,满眼兴味地抱胸看着眼前的小皇帝,气笑道:“老(娘)……我怎么是妖精了?怎么就要把我活活烧成灰了?我死不瞑目啊!哼,据说死不瞑目的人会化成冤魂厉鬼前来索命,你不怕么?”
花朝说话的时候,宰相府派来的人已经进到了灵堂,身后还跟着一队带刀侍卫。人还没靠近棺材就被霍衍从前熊抱抱住,差点叫他扑倒在地。
“茂叔!这个女人不仅克死了李爱卿,现在还敢要挟朕!你一定要告诉宰相,叫他给朕做主啊!”
霍衍一边说,一边瞅着刘茂的神色,像是要从那满是青色胡茬的脸上瞧出来朵花儿似的。这一幕,像极了受了委屈的小孩儿哭着鼻子找家长主持公道的场景。
真是个幼稚的小皇帝呐!
只怕在这小皇帝眼里,宰相刘承祀已如亲父,故而才会心甘情愿地被利用了一辈子。
她倒也理解小皇帝对刘承祀的那种毫无芥蒂的信任,毕竟对于一个六岁就父母俱亡的小皇帝,那些孤独的、晦暗的、悲伤的日子里,刘承祀曾是他为数不多的精神支撑。
可终究是养虎为患认贼作父了。
不论这边如何热闹,李氏夫妇都木头人似的并肩跪在一旁,垂首低眉,面色平静,不言半句。自己的独子死了,他们如今的表现却还不如皇帝来的悲恸。
花朝听到小皇帝又拿“克夫”说事,明目张胆往她头上扣屎盆子。火气“蹭蹭蹭”就上来了。
李诺明明是死于仇敌暗害,和原主并无半点关系,“克夫”更是胡扯,这锅可不能背!
“慢着!”花朝对着上前绑她的侍卫低呵一声,“我还有话说。”
“你还想狡辩什么!”霍衍凶巴巴道。
“不是想狡辩,是想教陛下透过问题看本质!”花朝扬了扬眉,“陛下说我‘克夫’‘不详’,坊间也都传我‘命硬’,还说什么‘压不住我’。所以我就整天琢磨这些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结果还真叫我给琢磨出来了!”
她激动地右拳锤在左手心上,“能压得住我的人,必定是既富且贵的好男儿,是天下阳刚之气最盛之人。我本想着李大人少年英才,又年纪轻轻位列四品,是个富贵之人,定是我的如意郎君。不过眼下看来……他也降不住我。”
霍衍抱着刘茂,目光却落在花朝身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天不能再聊下去了,因为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果然,下一秒,那个克夫小娘子就笑嘻嘻道:“我现在十分确定以及肯定,唯有陛下的真龙之气才能降得住我,看来我与陛下是命定的姻缘呐!”
这人说话竟也不脸红,还笑嘻嘻地继续说:“听说最近宰相大人正想着给陛下娶个皇后,这不正好嘛!诶,茂叔对吧?”花朝乐呵呵跑过来就要去拉刘茂的手,骇得霍衍直接抱着人往后退了一步。
人没摸着,花朝就立在原地促狭道:“也劳烦茂叔回去跟宰相提一句,花朝毛遂自荐做陛下的皇后!”她一拍胸脯,“保准把陛下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刘茂、李氏夫妇:“……”
霍衍:“妖精,你还要来祸害朕!”
“顶多是各取所需。”花朝看着小皇帝憋得红了脸,一时觉得好玩儿,收不住了,“我缺个丈夫,你缺个媳妇儿。咱俩凑一对儿,刚好!”
“□□!你……你……你……”霍衍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李爱卿尸骨未寒,你就想着找下家了?亏得李爱卿对你用情至深,你却如此薄情,妖精!”
花朝摆摆手,道:“陛下这么说就不对了。李大人既然爱我至深,见我孤苦无依,必然魂魄不安。陛下娶我,也是安抚李大人的英魂不是?”
霍衍被她堵得说不出话,一时愣在原地,手上松了劲,刘茂就趁机挣开了他,朝着棺材走去。
霍衍似是想拉住他,却不知想到什么,伸出的手又飞快收了回来,眼底翻出一丝血色,怒意像是积压已久的火山,几欲喷薄而出!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妖精拖到牢里去,六日……不!三日后活活烧死!”
“陛下息怒!”李夫人突然扑过来拜倒在霍衍脚下,“陛下,朝朝与诺儿情意甚笃,这几日乍闻噩耗,精神恍惚,才口不择言冲撞陛下,还请陛下莫要跟她计较!”
提到李诺,李夫人潸然泪下,“朝朝是诺儿的心头肉,是诺儿拼了性命才保下来的。还请陛下看在我儿十二载侍奉在侧的份儿上,留下朝朝在老妇身侧,日后我夫妇二人还指望着她来养老送终呐!”
花朝立在一侧,讶然,她从没想过李氏夫妇能替她求情。
“克夫”之说,她一个受过先进教育的女大学生自然不信,可李氏夫妇呢?从原主的记忆看,他们是信的。
李诺求娶花朝之初,李氏夫妇百般不愿,甚至以命相抗,还不顾李诺颜面将花朝直接打出了府门。
眼下却又大义凛然地要救她?
按照正常的逻辑,很该是恨不得她不得好死才是。
真是奇怪。难道有什么阴谋?
花朝的这些个疑惑终结于霍衍的一句话:“朕已经决定了,三日后火刑处置!”他盯着花朝,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二老既然不舍,那么这三日朕就准她留在府上,三日后午时,正点行刑!”
说罢,他转身走到棺木旁,花朝也跟了过去。她想瞧瞧李诺,瞧瞧这位史书上,生命止于弱冠年华的忠正纯臣。
厚重的棺木里,男子眉目疏朗,哪怕双眸紧闭,依旧可瞧见少年的意气风发。若放在现代,这个年纪大概还在与三五好友约着放学后去篮球场“决一死战”,又或是情窦初开暗恋喜欢的姑娘以至于夜不能寐。
这样青涩美好的年纪,他却卷入了波谲云诡的朝堂,成了无数阴谋中的牺牲品,甚至连谁杀了他史书都说的隐晦。
花朝猜过,许是宰相刘承祀。毕竟李诺与他政见不一,甚至一直嚷着要他还政于帝。
她瞥了眼站在右前方的刘茂,只见他虽来吊唁,面却丝毫不见悲色,反而眉头紧锁,还伸手去探李诺的脉搏。
他仔细地诊了许久,而后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痴痴趴在一侧的小皇帝,半晌才道:“请陛下节哀。”
忽而狂风大作,拍灭了灵前的白烛。窗外天空与高原黄土成了一样的颜色,如黄河在头上涌流。
有人高唱到:“时辰到,盖棺,起灵!”
四根粗壮的铁钉被钉入棺材。
“李爱卿啊——”霍衍哭叫着,大有想要一头撞死在棺木上给李诺殉葬的架势,却被刘茂半抱着从棺材旁拖开,四肢不停地扑棱。
噗——只见霍衍身子一弓,口中吐出一滩血红,片刻停滞后倏然软倒,竟是伤心过度晕了过去。
众人又手忙脚乱地将他往宫里送。
将才在屋里侍奉花朝的白衣丫鬟走过来,道:“少夫人,夫人说您身子还未好,叫奴婢送您去歇息。”
花朝未停,继续跟着送棺的人流走,“你告诉夫人,我想最后送他一程。”
为原主,送走他心爱的人。
为自己,送走这荣昌国最后一个,忠正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