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

    找茬的客人因化神修士和蛇妖的离开四散而走。

    鸨母松了口气,转头却看到林小少爷的尸体还躺在地上,一颗悬着的心又被提起。她手心微微发汗,攥紧了手绢。心中叹道,今天这醉春楼的生意怕是做不成了。

    元婴修士浓厚的威压降临于醉春楼。

    一道苍老有劲的男声自楼下响起:“是谁,杀了我儿?”

    醉春楼内还没来得及离去的修士,顿时大惊失色,连忙祭出飞行法器,招呼着不明所以的朋友:“快溜,林修明那老鬼来了。”

    林家那几位金丹期的侍从立即伏地。

    林迈身死,他们几人虽从文茵的追魂鞭下苟活,可脑袋还是拴在裤腰带上的。只要林家家主想,即可治他们几人一个护主不力的罪名。

    几名金丹修士互相对视一眼,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谢凉身上。

    眼下文茵已走,为了保命,他们也只有继续伏低做小,将一切推到醉春楼和那个不长眼的小倌身上。文茵一介化神修士,总不至于为了这伶倌再回一趟醉春楼。

    鸨母与那几位金丹修士的想法如出一辙。

    林小少爷死在醉春楼,她总归是要给元婴老鬼林修明一个交代的。无相宗那位化神老祖她得罪不起,林家她亦得罪不起...

    纷杂的目光接连落在谢凉身上。

    他蜷缩着身体,躲在文茵设下的结界内。

    谢凉的眸子微微垂下,盯着已经发凉的林迈。

    他没想到,他完美无缺的计划会有这么大的疏漏。也没想到,他眼睁睁地看着保命机会在眼皮底下溜走。

    听到蛇妖说救下他的女子是化神大圆满修士时,谢凉心中还曾燃起一丝微弱的火焰。

    彼时的他还在想,难道他不幸了十四年,终于要走运一回了吗?

    可他错得离谱,他还是那么不幸,现实又给了他一记重击。

    文茵走了,带着那个蛇妖一起。

    她走之前,甚至看都没看过他一眼。

    明明前不久,她还那么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帮他解开绳索,替他拢好衣摆,对他说,她会赎他。可转眼间她就抛弃他了...

    谢凉那颗心随着文茵的离去跌落谷底。

    他躲在结界内不敢动弹,那些金丹修士对他虎视眈眈,鸨母也想拿他抵罪。他知道,如今他的倚仗恐怕就只有这个结界。

    恐慌在谢凉脑中蔓延,若是文茵再不回来了,他岂不是必死无疑?

    林家家主怎么会放过一个倌人。

    没有灵根的谢凉在那些修士眼中,与蝼蚁无异。

    来到醉春楼兴师问罪的林修明恰好与文茵以及烟柳巷口的无相宗弟子错过。

    怒发冲冠的他,此时并不知道杀了他宝贝儿子的,正是林家每年供奉着的无相宗化神老祖。

    林修明怒气填胸,在听了几名侍从与鸨母‘表明原委’后,将冰冷的目光锁定在谢凉身上。

    “就是你这小倌,害得我儿丧了命?”

    低沉又带着威压的声音响起。

    谢凉目光呆滞的看向地面,默不作声。

    “聋子吗?”林修明挑了挑浓眉,后槽牙都快咬碎。

    林迈虽只是仙门看不上的普通四灵根,却是他老来得子诞下的宝贝。

    修士修为越高,越难产子,就算侥幸有了后代,还有可能碰上个没灵根的。

    是以林迈一出生,林修明就集整个林家之力来培养林迈,在小儿子身上堆了无数天材地宝,灵丹神器。

    作为金玲城的三大世家之一,林家底蕴深厚,却才将将培养林迈至筑基初期。可林修明知道,林迈爱玩,喜欢在金玲城招摇过市,容易招人不满。

    为了保障儿子的安全,林修明特意寻了几个无权无势又缺灵石的金丹散修来当儿子的贴身侍从。

    就这么一个被林修明捧在手心的儿子,如今却因为一个蝼蚁死了,他怎么不恨!

    “看等这结界被本座破了,你还能不能装聋作哑!”

    林修明大喝一声,唤出他的本命法宝飞虎锤,直愣愣地向结界砸去。

    谢凉顿觉心口一痛,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双手成拳紧紧攥住,身子也随即颤抖。

    那飞虎锤虽被结界拦了下来,没能近身,可锤子砸下来的灵压,不是他一个凡人能承受得了的。

    谢凉紧咬嘴唇,将喉头溢出的鲜血吞了下去,浓厚的铁锈味瞬时在他口腔中爆开。

    乌黑发亮的眸子盯着林修明的脸,妄图将那张苍老狠厉的脸刻在心中。

    他嘴角溢出一抹红渍,恨恨道,“你不过是个惧强欺弱的懦夫,不敢找化神修士报仇,只敢将火发在我一个凡人身上。”

    林修明本就气急,见这伶倌躲在结界内不出来还一脸桀骜不驯,他更加发狠。

    他向飞虎锤内注入灵气,一下又一下的砸向结界,原本坚固无比的结界裂开了一道小缝。

    结界内的谢凉,猛地连吐了几口鲜血,红色液体像酒酿般撒落在他绯红的缎衣上。衣袍像下了水,晕出渍痕。

    谢凉强撑着身形,他绝望极了,闭上双眸。

    死到临头,他仿佛又看到了他这荒谬的一生。

    他一出生,还没被取名,就被测出没有灵根。

    对父亲和他的家族来说,没有灵根的孩子是累赘,是该就地斩杀的蝼蚁,是不该苟活于世的存在。

    可父亲没杀他。谢凉知道,父亲是想溺死他的,只是怕损了自己的道心,生出心魔,才留了他一命。

    他长大了些,谢家依旧没给他取名,母亲日日抱着他,蜗居在谢家的下人房,痴望着凉凉月色,给他取了个名。

    他这才有了名字,叫谢凉。

    他讨厌这个名字,如同讨厌那些名义上的兄弟姐妹一样。

    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向他吐口水,砸石头,石头将他的额头划破,他们用灵力帮他修复好。却又拿起木棍打他,将他打得鲜血淋漓。

    可他们还不尽兴,再一次‘医’好了他的伤...继续下一轮的殴打,无休无止。

    他们说,‘你们看这个爬床丫鬟生下的小杂种,连回春术都不会。’

    又说,‘他连灵根都没有,就是个小废物。’

    废物吗?

    谢凉觉得自己确实是,他除了继承母亲的美貌,什么都没有。

    他六岁时,母亲被大夫诊断出再难怀孕。

    于是母亲连带着他一起,被谢家扫地出门。

    被赶出去,他不觉得悲伤,甚至心底漫出几分庆幸,至少他远离了那些兄弟姐妹,远离了那个唯灵根至上的谢家。

    可母亲不开心,母亲对谢凉说,‘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没有灵根所以我才被你父亲厌弃,因为你我才再也生不了孩子!你就是个扫把星,讨债鬼!’

    谢凉觉得母亲变了,她像谢家人一样开始打他,把对生活的不满发泄在他身上。

    没过多久,母亲便花光了积蓄,带着他一路跋涉到了金玲城。

    母亲说,她要送他走。

    母亲把他卖给了醉春楼的李妈妈,因他生得好,母亲换走了十两黄金。

    他望着母亲喜滋滋拿着金子离去的背影,心底空落落的。

    李妈妈说,醉春楼是个好地方,来了这的孩子以后都不愁吃穿了。

    一开始,谢凉也是这么想的,他终于过上了好日子。每天只要听话的学跳舞,唱小曲,吹笛子,弹弹琴,便有热乎的饭菜,漂亮的衣裳。

    可很快,谢凉就意识到那些表现得最出众的孩子,到了晚上就会消失,再回来时,满身伤痕,下|体脏污渗血。

    他明白,这就是热乎饭菜和漂亮衣裳的代价。

    谢凉开始藏拙,故意在唱曲时破音,在舞蹈课上摔跤,在奏乐时跑调。

    李妈妈将他关进了一间密不透风的小黑屋,威胁他,‘你不好好学,就别想吃东西。’

    谢凉在小黑屋内,饿得两眼冒金星,才终于服了软。

    他开始耍心眼,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活。

    李妈妈经常对他说,‘要不是看你这小子,长得不错,我早把你扔出去了。每次都惹得客人不开心,天天在我这吃白饭。’

    他想,他这辈子就这么死乞白赖的活着也行。

    可李妈妈不这么想,她决定把他送给林迈...

    良久,结界碎了。

    林修明威严又倨傲的声音自谢凉头顶响起:

    “区区一个凡人,仗着结界在本座飞虎锤下扛这么久。”

    谢凉躺在冰凉的地面上,鲜血从他身上不断涌出。他像烂泥倒在了血堆里。

    他嘴角微微勾起,觉得从他身上流出的血热热的,像极了那个女人的怀抱。

    他哀戚的眸子看向走廊那扇铁门。

    他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她回来...

    念英与外门弟子于城郊结好防魔阵,赶到醉春楼时,醉春楼内已十室九空,他好半天才从角落里寻出一个畏缩的粉头,询问发生了什么,这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想起师叔交代过的事情,念英急忙问出暗门子的方位,逼着那粉头带他上了二楼,进了暗门子。

    等到念英赶到,林修明正破了结界,准备将谢凉彻底抹杀。

    念英连忙飞身一挡,替谢凉抗下了元婴修士的致命一击。

    “林家家主好大的威风,文师叔要保的人,您也敢动?就不怕文师叔找您麻烦?”

    念英修为不及林修明,但好在身上穿着师父赠他的高阶防御法衣,这才堪堪撑住身形。

    林修明视线扫过念英腰间的弟子牌,面上有了几分犹疑。

    “你们老祖文茵为了这个倌人,杀我小儿,连元神都没给我留。你一筑基期圆满还想管本座杀这蝼蚁?”

    面对元婴修士的威压,念英不卑不亢:“晚辈名为念英,拜在无相宗徐宗主座下,还请前辈给个面子,放这孩子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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