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守在议事堂外的弟子见云开雾散,往衣摆上擦了擦手心因紧张而冒出的汗珠,刚歇口气,一抬眼,瞧见一淡青色身影缓缓靠近。
无相宗主峰弟子大都按门规穿着统一制式的月白色弟子袍,极少有人会穿淡青色素袍爬上主峰。
加之老祖喜爱淡青,寻常弟子选衣料时也会刻意避开此色。
守堂门的路白揉了揉眼睛,“老祖不是还在堂内吗?”
等到那淡青色的身影近了,路白才知晓自己看花了眼,眼前这人哪是老祖,分明是个周身没有灵气缠绕的凡人少年。
无相山主峰陡峻,三月的天,冬日里的寒气还未过,春风一吹,衣袍内就灌进冷冽的风。
路白打了个颤儿,心中奇道,我有灵气护体尚觉得冷,这凡人是怎么顶着山风爬上来的?
“今日议事堂可真热闹。”路白暗自嘟囔,身形微动,朝谢凉迎了过去,扬声:“来者何人?何事来我无相宗议事堂?”
羸弱的身躯缩在素袍内,谢凉微微拱手,露出左右袖口的两朵碧桃,清冽如同山泉流淌的声音穿过料峭春风吹入路白耳中。
“谢凉求见老祖文茵。”
路白定睛一看,瞅见那人袖口上标志性的碧桃,内心瞬即翻过惊涛骇浪。
原来不是他眼花,这凡人穿的不就是老祖的衣服吗?
弟子间偶有讨论,传闻中老祖素袍上的碧桃,并非普通刺绣,而是上古防御阵法,内里灵气充沛,可在斗法时为修士补给灵力,亦可做防御法宝抵挡高阶修士偷袭。难怪这凡人毫无灵气却可爬上练气期弟子都需费力登上的主峰,原来是有这碧桃阵法护体。
这凡人和老祖是什么关系,怎能穿老祖的衣袍...
路白不敢怠慢,连忙要谢凉稍等片刻,自己则转身进了堂内通报。
得路白通报,文茵蹙眉,看了看堂外天色,出声道,“怎么醒了就乱跑,罢了,快要他进来吧。”
路白得了口允,出堂门去接那看上去孱弱无比的少年。
行至堂外,他猛然发现,外头艳阳当空,暖意盎然,哪里还是片刻前的寒风披拂,凉气灌体。
路白捂嘴,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堂内众人神色各异。
微妙的视线在谢凉与文茵之间流转。
两人别无二致的衣袍让郁惜玉眸中带了丝兴致。
郁惜玉抿唇偷笑,刚想与坐在身侧的陈长老一同吃瓜,却见自家师尊脸色黢黑,整个人像是吞了十斤墨水,吓得她顷刻收住了笑意,正襟危坐,不敢作声。
文茵朝谢凉望去,发现他正穿着自己给他准备的衣袍。
她未收徒,也不喜人伺候,故雪灵峰连洒扫弟子都没有。先前她见谢凉那件绯衣破了,一时间也没找到特别适合谢凉的衣服给他换上,只寻摸了一件她年少时穿过的旧衣放在池边。
那素衣自她十六岁长了个便再没穿过了,如今穿在他消瘦的身躯上还稍显宽松。
这孩子真是太瘦了,文茵心下划过一丝不忍。
见到她的一瞬,谢凉那张白透的脸,不自觉地微微泛红,他低着眸子,走到文茵身边,小声委屈道,“我醒来没看见你,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声音虽刻意放低,如同蚊子闷哼,但在场之人都是元婴以上的高阶修士,就连针落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一屋之内的凡人低语。
文茵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弄得头脑发昏,看着谢凉那双泪眼婆娑的眸子,她觉得自己好像狠心抛弃乖乖小狗的负心主人。
本想张口说等他伤好就送他回凡间,可对着那张吞声忍气的秀脸,文茵觉得自己有口难言。
谢凉将瓷白修长的细手从宽大的袖摆中伸出,轻轻拉了拉文茵的衣袖,“可以不要再丢下我吗?”
文茵一怔,忽然想起面前这个少年也不过十四岁,骤然经历生死肯定是害怕的吧。醒来之后,又被她丢在了陌生的雪灵峰,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他没说错,她确实好像是把他丢下了。
文茵微微颔首,算作应允。
就见那少年墨黑色的眸子亮的惊人,他勾着唇角,笑容像得了蜜饯一般甜,“那我可以一直呆在你身边,对吗?”
“咳咳。”
两声清咳自上首传来,文茵猛然反应过来谢凉会错了意,补充道:“你可以在我身边呆到你的伤好为止。”
谢凉摇晃着文茵的袖摆,露出人畜无害的那张秀脸,疑惑道,“伤好之后呢?我还能和你在一起吗?”
文茵瞥了一眼上首默不作声的徐劭倾,终究还是委婉开了口。
“你...伤好之后想去哪?想不想回自己原本的家?”
谢凉拉着衣袖的手骤然松开,身形僵了僵,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回家?哪个家?
是谢家还是醉春楼?
看见少年局促的动作,文茵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能被卖到醉春楼的孩子,怎么会想回家...
少年声音淡淡:“是因为我没有灵根吗?”
文茵张了张口,没说话,确实有这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仙凡有别,她怕这少年在无相宗长大,日后会生出自卑心。
另外,文茵确实也怕,怕他是她的死劫。
她这一生,独求大道,修炼无情,成仙之路漫漫,她不想被短浅俗情绊住。也正因如此,她化神多年从未收徒。只因师徒一结,因果纠缠。
文茵自在渊界出生以来,便时常听到一声音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记住,凡间一切因果都是算在你头上的,你可别欠了因果。’
那声音缥缈如同仙音,令她时刻谨记。
师尊要她选道,她选了旁人避之不及的无情道,师尊说修道要绝亲缘,她便从此再没见过父母兄姊,师尊坐化,她心中不舍却觉得这才是天道法则。
文茵想起师尊曾夸她是个天生修无情道的好苗子,师尊说她像桃,本性多情,可实则无心。看似有情,却对万物都无情。
那她为何如今修为停滞不前,一想起识海处的缺口,就神魂不宁呢?
等了良久,面前女子依旧没有作答,谢凉垂头,自嘲一笑。
果然,没有灵根就是原罪,他早该知道的。
谢凉将复杂的心绪掩下,抬头凝视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嘴角浮出略显勉强的笑意。
“没有灵根我也可以干活的,只要不送我走,我什么都可以干。我可以端茶倒水,也可以洗衣打扫,我还会做饭,会唱曲,会跳舞,会弹琴...”我真的会很多东西的。
谢凉顿了顿,蓦然意识到他会的这些东西,对文茵来说都可有可无。
洗衣打扫,文茵仅需捏个净尘诀。烧菜做饭更是无用,她修为已至化神,恐怕早已辟谷,不需旁人替她张罗吃食。
至于,唱曲、跳舞、弹琴,她大抵也是不感兴趣的吧,她这般清风霁月的修士,怎么会把他这样的蝼蚁留在身边...
谢凉精心伪装的笑脸濒临破裂,他低垂着眸子,做着最后的尝试,“我学东西很快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去学。只要你肯要我,我一定好好学。”
察觉到少年一望可知的讨好,文茵觉着自己那颗心被狠狠攥了一下,识海那处缺口,愈发疼痛。
蛇妖临走前的话,盘旋在文茵耳畔,‘死劫难渡,可终将要渡,避无可避时你又该如何?’
沉思片刻后,文茵无奈道:“你真想留下?哪怕你不能修炼?哪怕你只能看着别人青春长驻,自己却容颜衰老寿数将尽,毫无办法?”
“嗯,我想留下,不管怎样,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就行。”只有留在你身边,留在仙域第一人的身边,我才能看到求仙问道的机会,不是嘛?
谢凉用力的点头,扬起那张白皙稚嫩的脸,面上一派乖顺,看上去与涉世未深的普通十四岁少年毫无区别。
文茵只觉这少年懵懂无知,她心下一软,终是松了口:“那你便留下吧。”
她想,或许要不了几天,这少年便会嫌弃雪灵峰枯燥无趣,会吵着闹着要下山。
徐劭倾听到此话终于坐不住了,沉声道:“阿茵,三思。无相宗不收留无灵根的杂役,这小倌连给你洒扫的资格都没有。”
在场的长老峰主虽然觉得留下这可怜的孩子也未尝不可,但却碍于宗主不虞的面色噤声不言。
唯独郁惜玉斟酌过后,开了口:“师尊,徒儿觉得留下他也不碍事,左右雪灵峰缺人,就让他留在师叔身边伺候也行啊。而且,林修明那老鬼嘴上说着服软,万一背后又找这孩子麻烦呢?”
“那就给他护身法宝。总之,这小倌不能留下。”徐劭倾少见的驳了郁惜玉的话,双手握拳,手背上的青筋露了出来。
谢凉像是被徐劭倾的声音惊到,身形朝文茵身后闪躲。
文茵眼眸闪过一丝不解,她还从未见过师兄如此应激的模样。
“师兄,我想...”
未等文茵说完,徐劭倾挥手一摆,用灵压将谢凉从文茵身旁卷开。
谢凉乃一介凡人,哪里经得住化神修士的灵压,得亏穿了文茵的道袍,才不至于摔落在地。
谢凉瘦弱笔直的身躯软了下来,表情也逐渐痛苦。
肃穆厉音从上首传来:“阿茵,别步你师姐后尘,为一小倌破了无情道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