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2

    “我天,”姜南扶额,“你昨天不是跟他在一块吗,他没告诉你?”

    “···”

    “可能是不想吓着你吧,”姜南不愿意影响她心情,“陆吾对你真挺好的。”

    “我真不懂这个,”薛知有点急了,“我问你,以前类似的事,会怎么样啊?”

    “当年你们甘肃省,不是倒了个省|委|书|记?中|央拨过去的扶贫款,都被他吃空了。他儿子早早送加拿大去了,就是防这一手。陆吾他爸要是继续走老路,搞学术,顶多闹出个骚扰女学生、学术造假之类的丑闻。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看上十年经济腾飞,中国税收制度并不完善,说你有事就有事,说你没事就没事。以前有陆慎平的爸,谁敢查他?现在人都给抓了,三堂会审。”

    薛知愣了好久,苦笑,“这人不该去河南开会,该去越南开会。”

    “陆吾现在肯定被限制出境了,”姜南看了她一会儿,叹口气,“陆家背后是公安|部|副|部|长呢,这次事儿真闹大了。”

    薛知想了又想,想不明白“闹大”是什么意思。

    ···

    中午,陆吾刚结束一通电话,厨房里水壶响了,他拎起来,往泡面碗里倒了些,把手机放在盖子上压着。

    这时,手机传来一阵蜂鸣。

    看来电显示,又是不能不接的,陆吾强打起精神,“喂?”

    其实那边说什么,陆吾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就能闻到泡面的味道,他随手打开外放。

    “张院长还有李书记今天被带走···当然不一定和陆厅长有关系···”

    大伯干了这么多年,还是招不住审。——看来公|安上人才辈出。

    陆吾一边吃泡面,一边暗暗好笑。

    还剩最后一点汤。陆吾一口气喝掉,电话又响了。陆吾余光扫了一眼,居然是薛知。

    陆吾拿起水杯,润润喉,咳嗽一声,手下摁开接听键:“喂?”

    “在补觉?”

    “嗯,”陆吾笑了一声,“这不刚被你叫醒么。”

    “···”薛知说:“那就别睡了。”

    “不行,我困着呢,睡眠不足容易得老年痴呆症。你先跟舍友玩去,不用管我。我晚点去找你。”

    “多晚?”

    “这也不一定。我最近忙呢。没事,我又不是小孩,你不用管我。把自己照顾好就行。”

    “···”薛知沉默,“行吧。”

    陆吾吐出口气,对手机里呜呜的忙音说:“把自己照顾好。”眉眼一弯,就这么笑出来。

    突然觉得没什么关系了。

    三千功名尘与土。就当是一阵风刮走了。

    ——至少,他给薛知铺平地的这条路,谁也不可能夺走。这大概是他做过唯一的好事,想来不是没有成就感。

    陆吾坐在沙发上,等到泡面凝出一层油,才不能不收拾,正打算站起来的时候,玄关处传来滴滴声。

    陆吾下意识转脸看去。

    门缝缓缓打开,薛知抬起头,楼层间光线明亮,陆吾想起老爷收古玩,饱满的软黄缎子,堆出百年奇珍。

    他有点恍惚,薛知忽然把门往外一扯,小跑进来。

    没等他问出话,她已一头砸进他怀里,很软又有点热的一团。陆吾被砸得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陆吾把她脸扶起来,细细打量一阵,“哭成这样,”拿袖子给她擤鼻涕,“鼻子都红了。”

    薛知反而哭得更厉害,从小到大,父亲不爱她,爱一个没出生的儿子;母亲爱她,却被过度的牺牲磨掉了。

    她唯一的反击是也不爱父母。感情空置了,只等一个人来。

    薛知抽抽噎噎,“薛家不要女孩子,我欠我妈的债也都还清,现在我是一个人···陆吾你能不能照顾我?你照顾我好不好···”

    陆吾看看袖子,又看看她,只是不吭声。望着窗外大片大片阳光,研究了半天。

    手机又响了。

    陆吾再没有接,利落地拔掉SIM卡,把手机往桌上一扔,碰得烟灰缸往旁边呲了好长一截。

    他跌坐回到沙发里。

    薛知第一次看到陆吾哭,很大很大一颗,在眼角一闪就落下去。他也吸了下鼻子,一只手搭在额上,掩饰地挡住眉眼。

    见到他哭,薛知反而不敢哭了,想了又想,忽然喊他:“陆吾。”

    陆吾印了印眼角,微笑着抬起脸。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在我看来,也不是大事,”薛知伸手拽他袖子,“生死之外无大事。你等等我,我赚钱给你···或许不能赚很多,但我都会给你的。”

    陆吾起身,一边脱衣服,一边嗯了声。

    薛知更磕巴了,“没有让你卖|身的意思。”

    陆吾动作一停,慢慢把衣服穿好,扯起袖子给她看,“这里脏了。我换一件。”

    “···”薛知说:“你换吧。”

    这一天忙着打电话,黑白颠倒。陆吾索性去冲了个澡。

    薛知点了些食材外卖,顺便把陆吾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等开门取到,准备去厨房洗米煮粥。

    然后,就被陆吾从厨房抓出来。

    考虑到糟心事这么多,陆吾分点心、做点事也好。薛知就没说什么,打了两把游戏,粥就熬好了。

    陆吾把碗端出来,忽然问,“诶,我那衣服呢?”

    “···”薛知正打游戏,抽空朝洗衣机一别脸,“洗完又正甩干呢。”

    陆吾嘴角弯弯,“不是,你怎么洗了,我还想留着呢。”

    放下手机。薛知刚喝了口粥,差点呛住,“别胡说八道,脏死了。”

    “很有纪念意义。没事可以翻出来看看。”

    薛知不敢想象那个场景,赶紧打断:“别说了!别说了!让我好好吃饭。就,我听说吃饭时,听太多影响食欲的话,会得胃病。”

    陆吾于是笑着给她倒水。薛知专心喝粥,举起碗一看,粥底厚厚一层鱼片。她吃不完,随手倒到陆吾碗里。

    陆吾慢慢咬鱼片吃,“是不是太腥了?我没腌很久。”

    薛知摇头:“挺好的,但我真吃不下了,”她盯了他一会,“你以后能每天给我做饭么?”

    “行啊,”陆吾停住筷子,很平静地看着她,“别的我不能保证,但我能保证自己。”

    薛知喝了一大口水,这下彻底放心了,“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我还以为你会坐牢呢。虚惊一场,你吓死我了!”

    陆吾笑了笑没说话,站起来收拾碗筷。

    薛知跟着他进厨房。

    陆吾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打开水龙头,给她让了个位置。

    水池不宽,二人几乎身贴着身,薛知哗啦啦洗碗,底下悄悄用脚趾拧陆吾小腿。

    陆吾转过脸看她,眼皮动了动,“知不知道我家以前干什么的?”

    “不知道诶,就知道很有钱。”

    “是啊,”陆吾漫不经心地笑了声,“你猜这钱从哪儿来。”

    薛知:“大不了犯罪嘛。没关系的,现在又不连坐了。你不坐牢就行。”

    碗已经洗完了,陆吾关上水龙头,双手撑着池台。

    薛知这才注意到他一直穿着围裙,就退到他身后,在他肩头拍了拍,示意他弯腰。

    陆吾很温顺地弯下腰,薛知帮他脱掉围裙,忽听陆吾说:“贩过毒,我爸手上有两百多条人命。”

    随后陆吾直起腰,掐了掐薛知的脸。

    薛知还没反应过来,就觉脸皮微微凉,“你爸这真是···真是···真是应了那句话。”

    陆吾颇为好奇,“哪句话?”

    “···‘各行各业都要从基础干起啊’。”

    “···”

    安静几秒,陆吾转身把围裙挂起来,打开抽油烟机,靠着墙,抽着烟。

    抽风机呼呼响着,陆吾声音显得特别平,“那个时候中国乱,也到处是钱。我爸黑的白的都做,白的没什么好说,黑的难免翻船,十四年前,我爸被人拿枪顶着,差点卸掉一条胳膊,”他笑了一下,“后来那几个人,满门老小,——连家里的狗——一个活口没留。”

    薛知听得呆住:“真的吗?”

    陆吾笑了笑,摘掉烟,换了口气:“害怕了?”

    “不是,不是害怕。说句不该说的,要依我看,你爸坐牢的可能都不太大。你在世上少一个亲人,我不知道,”薛知轻声说,“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补上。”

    “也不是没法补。”

    “啊?”

    陆吾认真看着她,“以后我给你生一个。”

    ···

    开学活动多,有一场演讲尤其隆重,要求全学院学生必到,点名算学分的。

    气氛十分热烈,演讲内容是社会安全什么,大礼堂黑压压都是人头。

    薛知靠墙睡得迷迷糊糊,也没听进去,偶尔被满堂掌声吵醒,一擦口水问桑媛,“讲什么啊到底?”

    “你用心点好不好,演讲的这个人见义勇为,特有名。省电视台都来了。”

    演讲结束后,薛知睡得腿麻,就让桑媛姜南先去食堂,给她带份饭回宿舍。

    等到人散得差不多,薛知从大礼堂出来,忽然听到后面一阵嘈杂声,很严厉的男声:“李谦,你怎么搞的,这机器可比你值钱!”

    听到熟悉的声音,薛知下意识回过头,

    四个身着正装的人,团团围着摄像机。薛知定神又看了看,腰背最委顿的那个,可不就是李谦。

    李谦正跟一个男人鞠躬,脸上能皱起来的地方都皱起来,万分苦。

    树倒猢狲散。

    陆家是副部长树下猢狲,李谦又是陆家树下猢狲。

    世人削尖脑袋,只为做一猢狲,“大树底下好乘凉”是也。

    薛知收回目光,庆幸陆吾未进单位,树倒时,不必有砸伤之痛。

    ···

    消息传播比想象更快,终于给父亲知道了。

    父亲大为惊诧,他是最朴实善良的中国男人,慌忙与亲戚商量,挽救受蒙骗的女儿。

    婶婶出租屋狭窄,转身都转不开,等薛知反应过来,已经吃了父亲一耳光,她捋了把头发,索性靠桌角一坐。打杀由人。

    房屋采光差,黑漆漆热烘烘,每个人脸上又灰又油,阴沉如死尸。薛知觉得停尸房也比这里好。——死人哪有活人脏?

    父亲先发制人:“听说陆吾爸爸要进监狱,有没有这回事?”

    薛知缓缓说:“你问我?监狱又不是我开的,谁进谁出。我管不着。”

    婶婶问她:“他们是坏人,那我儿子是不是好人了?是不是见义勇为。”

    薛知笑了一声,“你说是就是吧。”

    奶奶说:“人家又是贪污、又是杀人,这个那个的,看着凶得很,你跟着这样一个男人,你觉得我们怎么做人?”

    薛知说:“你们当我死了就行。别人怎么看我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们,我更不管。”

    父亲伸手,在桌上猛拍一巴掌,“你要看看新闻,新闻上怎么说!我们还要生活,你也还要生活的,你要是再给家里人丢脸,就不要怨我们。”

    薛知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叮叮当当碰落盐罐醋瓶,薛知不管,抬脚就往外走。

    “你敢走?”

    “还有什么话,快说。”

    “亏先人的事别干!”

    薛知笑问,“我亏你们什么?倒是你们亏我多些,真算起来,你们这几条命都不够赔呢。”

    父亲勃然大怒,抡起椅子就要砸,“打死你不忠不孝的畜生!陆家对不起国家···”

    “对不起谁?对不起北方黄河,还是南方长江——陆吾没这个本事!不过是得罪一些人。所以来翻旧账,扣帽子!”

    奶奶失声:“你这讨债鬼,害家里断子绝孙···”

    薛知对父亲冷笑,“听好了,这次是你妈咒你。”

    闪身从门缝挤出去,反脚“咣”地踹上门,走出小区,看时间下午一点多,怪不得浑身发虚,八成是饿的。

    走了两条街,风吹得鼻子酸,终于找到一家干净店铺,要了一碗云吞,加很多很多辣子,一边喝汤一边吸气。

    电话一直响,薛知这才想起,和陆吾约好了午饭,没想到耽搁这样久,索性把陆吾叫来。

    陆吾来得很快,薛知碗里还剩五六只云吞,但她已经饱了。

    陆吾一进门,盯着薛知的脸看了会儿,低头走过来,坐在薛知对面,接过薛知的碗继续吃。

    陆吾吃了两口,似乎想说什么,电话忽然响起来,陆吾立刻撂下勺子,“嗯···嗯,行,我知道了。谢谢。”

    挂掉电话后,陆吾将手机反扣在桌上,继续喝完馄饨汤,才对薛知说:“我爸被带走了。”

    想了半天,薛知想不明白能说什么。骗他会好的,哄他这没什么,问他能怎么办。都不合适。

    “我很小的时候,就隐约想过,有这么一天,”陆吾吐了口气,淡淡道:“终于来了。”

    陆吾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取出支烟,点上。薛知跟在他身后,陆吾却又回头,喊她的名字,“薛知,”他说:“你陪陪我。”

    街上人来人往。阳光照得四周金沙澄澄,临街就是菜市场,叫卖声鱼腥味,一派人间烟火气。

    薛知牵着他往前走,“你看这些买菜的,买菜的,往上数两百年,谁祖宗是大清功臣,再往上数两百年,谁祖宗是大明功臣?到饭点都是凡夫俗子,吃饭要紧。”

    ···

    在车上,陆吾一直没开口,薛知也不问。

    停车才看到派出所,一进门就有人迎上来,是个中年民警,“老陆最近状态很好,也吃也喝。”

    听到这个称呼。陆吾表情微变,有一瞬的吃惊,随即笑,“好。我爸有点高血压。”

    旁边年轻民警正倒水,起身时,翻眼睛一笑,“这有什么好要紧的。”

    中年民警厉声喝止,让他赶紧出去,转脸又对陆吾说,移交到派出所后,“老陆”只负责最轻松的打扫工作。清洁完扫把后,烟也有,随便抽。

    陆吾淡嗯一声,“伯父什么时候移交派出所?”

    中年民警没有直接回答。过了一会,很官方地说:“公|检|法三方独立,检字头的事,我们也不清楚。”

    话音未落,人已经站了起来。

    陆吾还没来得及反应,薛知已站起来,笑着跟民警道谢告别。

    从派出所出来,陆吾又打了几个电话,都是说两三句就挂掉。后来就不打了,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

    薛知走过去,蹲在陆吾旁边,握住他的手。陆吾闭上眼,深深吸了口烟。

    听到旁边急促的脚步声,眼前光线一暗,陆慎平坐在他们对面,“他妈的一群傻|逼!”也跟陆吾要了支烟,“张老头见我,脸拉得比驴长,操他娘,年初他儿子出国留学,是不是求我爸找担保人···”

    陆吾静静听完,哑声笑,“慎平,少记你对别人好,多记别人对你好。”

    “···可是!妈的!还有那个赵成栋,甘肃省|检|察院院长过来出差,他妈的装不认识我。傻逼!我爸到甘肃去,可没亏过他!西北人可真够傻逼的,这就叫穷山恶水出刁民···”

    薛知脑子里还在想派出所的事,余光见陆慎平和陆吾对个眼色,然后陆慎平低头不语。

    陆吾说:“你不上班?”

    “停职了,”陆慎平一顿,“我看以后也不用上了。”

    “···我也想着是。”

    抽完一支烟,陆吾站起来,用脚尖把烟头碾灭,顺手拉薛知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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