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一结束,陆前厅长的调查结果出来了。
称述很长、也很官方,什么什么道路,什么什么腐化,什么什么以权谋私。有点像古代檄文,反正能扣的帽子都扣上了。
上课期间,薛知心神不定,屡屡跑到厕所,给陆吾打电话,都是占线。
阮明好奇地打量薛知,“你不舒服?”
薛知苦笑摇头,终于捱到下课,拎包就要往外走。
袖子却被阮明抓住,“诶诶,说好请我吃饭?”
“三人行,必有电灯泡。”薛知说,“桑媛,我就不去了,你请阮明吃顿饭。”
阮明高高挑起一边眉毛。薛知走到阮明身后,朝桑媛双手合十,飞身闪出教室。
姜南只看着阮明,伸手抓住薛知,“刚好我也饿了,四个人去吃吧。”凑到薛知耳边,压低声音,“你先看看,陆慎平那边有没有消息。”
薛知不耐烦等,直接打电话过去,陆慎平开口就说:“讨债的来了一堆,全他妈围我妈病房。”
薛知“啊”了一声,“怎么回事。”
陆慎平嗓子都哑了,“昨天通报没下来,这群刁民还他妈的不敢,今天···册那。你来就来,不来就算!”
薛知听得懵懂,脚下已经匆匆往外走,姜南跟在她身后。
姜南急得拉她,“你去!你不要命了你去!”
薛知问:“很严重吗?”
她完全不懂,只觉得陆吾家里人都挺好,能干什么坏事呢?
姜南语无伦次:“听说前几年,北京有个大领导,得了大病,要移植器官,都要找陆致远,你想想,一个做生意的,哪里来的器官?”
薛知下意识说:“陆厅长···”
姜南一把捂住她的嘴,“死刑犯的器官默认捐助,你懂吗?”
“这是一件好事呀。”
姜南目光悲哀,“薛知!你天真也要有个限度。国内刑法,只要认罪,就可以判刑,并不需要完整物证链。···而让人认罪的办法,那可太多了。我开学的时候,不敢得罪陆吾,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了吗?”
薛知瞠目结舌,“我第一次知道,还能这么黑呢。”
姜南说:“水至清则无鱼。在中国的大环境下,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你以为是冤假错案,那个不是故意做出来的陷阱?就等着九十九个人往里钻呢。——你知道为什么咱们历史上那些大人物,风光的时候,人人称颂;一旦失势,全尸都留不下来吗?”
···
薛知在出租车上,急得不断蹬脚跟。
她可没什么觉悟,只怕谁没分寸,推一下挤一下陆吾,简直要把她心疼死。
出租车还没停稳,她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头也不回冲进医院。
帆布鞋鞋带被自己踩开,也没心情再系,一边抱小腿,把鞋带塞进鞋帮,一边一跳一跳地往前跑。
病房门口早坐满了人,各个都是风尘满面的老头老太,拿大巴掌拍打地面,扯直了喉咙大叫大嚷。
领头的中年妇女,身着特制T恤,衣服正中印着一张黑白大头照片,看起来是个挺阳光的男孩。
中年妇女声嘶力竭:“还我儿子···贪官污吏!专办假案!我儿···我被冤死的儿啊···我就说我儿子没杀人···”
有小孩听到动静,笑嘻嘻地过来凑热闹,张着嘴,哦哦哦地附和。
墙边有个年轻记者,一手拿着录音笔,一手翻着手机,看看紧闭的病房,又看看中年妇女,压低声音撺掇她,“把病房门打开。”
护士长剥开人群,大声说,“请安静!请安静,这是医院···”
稍微走近,扑面一股很浓重的人味儿,热烘烘。
中年妇女声泪俱下,“我儿子才考上大学,他才考上大学呀——他考得好呢,比一本线高了——”
中年妇女太激动了,干瘪的颊肉一抖一抖,嘴巴里喷出好多唾沫。其他人更加用力地拍地面,乱叫声在走廊回荡。
薛知尝试挤进去,都以失败告终。正急得团团转,忽然眼前白光大亮,好几个记者拿出手机,噼噼啪啪拍照。
薛知抬起眼,看到病房门开了,陆慎平从门缝里挤出来,还没转过身,就把门又带上。
陆慎平声音嘶哑,“如果你们再不疏散的话,我会报警。”
中年妇女猛地扑过去,劈头盖脸地打陆慎平,“你还有脸说报警?你还有脸?就该把你们这些狗东西都杀光!”
陆慎平躲无可躲,中年妇女又用头撞他,“你报警!你报警!我不怕了!我儿子被你陆家害死了,我怕什么?我不怕!”
几个护士赶紧上来劝架。
陆慎平靠门杵着。低着头,身子被扯得一晃一晃,但是偏偏脸,嘴角竟带着点笑。
以薛知的觉悟,她根本分不出谁对谁错,唯一的想法只有:陆慎平长得好像陆吾。
薛知挤过去,手按在中年妇女肩膀上,伸直胳膊,将她推开一点,然后马上挤在她和陆慎平之间,“阿姨,您冷静一点。”
话音未落,小腹一痛,就被中年妇女一头顶得后退两步,要不是陆慎平垫着,尾巴骨都得撞墙上。
肺里的空气都挤了出来,薛知眼前金星乱冒,觉得自己像是饼干里的那块夹心。
薛知悄悄打开门缝,把陆慎平塞了进去,“没事的,我最擅长应付这种。”没说完就合上门。
记者对着她猛拍,“请问你是?”
中年妇女声音尖利得多,“你他妈是谁?!”
薛知被闪光灯刺得眼晕,“阿姨,您看,您在这里也解决不了问题···”
“问题?!我儿子被害死了!”
“嗯,嗯,法律会宣布的,您先回去等结果好不好?”
“结果?!结果就是我要他们死!”
薛知没话好说,只好竖起双臂,用自己挡住门,“阿姨,我对您的遭遇表示同情,但请您相信国家是公正的,您先回去吧。”
人声嘈杂,有个记者声音特别大:“请问你和陆太太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陆慎平的朋友···”
“听到没有?”记者挥舞着录音笔,大声吆喝,“这就是陆慎平的女朋友!”
另一个记者用肩膀挤开中年妇女,“陆慎平是否以权压人?”
“没有,没有,”薛知烦得要死,“我跟陆慎平,其实不熟。”
“听到没有?听到没有?”记者声音更大了,“陆慎平强|奸陌生女孩!”
薛知:“···”
“你有考虑上诉吗?或者你没保留证据?”记者严肃地说:“无论你当初是不是受害者,你没有抵挡住诱惑,想用自己的年轻和外貌,跟陆慎平交易,获得不义之财。这可是赃款啊!”
薛知:“···”
记者:“在日常生活中,陆慎平难道没有违纪吗?这应该是很明显的吧,你为什么不揭发?社会上有那么多检举揭发的好例子,你为什么不学习呢?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早些揭发,王女士这样的悲剧,或许就能避免?”
呆了一瞬,薛知抢问:“既然这是很明显的,你为什么不揭发?你算不算包庇犯罪?那你太坏了,比毒|贩|子还坏。”
就在这时,护士长领着一群保安,开始疏散人群。
薛知后背一空,就被一只手拽进病房。
走廊里太暗,病房光线又太亮,白光照白墙,薛知只觉眼前白晃晃一大片。
揉了揉眼再看,发现这是间公寓式病房,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捂着脸一直哭,大概是陆慎平的母亲。陆慎平坐在她旁边,脸色恍惚。
薛知这才发现,是陆吾把自己拽进来的。
薛知指着陆吾的脸,“又熬夜了?看你这黑眼圈。”
“你来干什么?”
“我来枉担虚名,”有长辈在,薛知不能说粗话,忍得抓心挠肝,“这群记者真他···哎!”
“我没让你来!”
“好的,所以我是陆慎平朋友,不是你朋友。你现在可以闭嘴了。”
陆吾被气得说不出话,别过脸直搓额头。
薛知擦着他肩膀,走到沙发旁,和陆夫人隔了些距离,轻声安慰。
陆夫人还是捂脸呜呜哭,膝盖并得紧紧。审讯结束之后,她尽量避免与人有目光接触,也绝不主动说话——避免落人口实。
薛知怕她误会,“阿姨,您吃过了吗?我和陆吾出去买点饭,好不好?别哭坏了身子。”
陆慎平也把脚一跺:“妈,饭还是要吃,你吃完再哭行不行?先吃饭。”
薛知等了会儿,“阿姨,老话怎么说的,‘这都是命’,有人命不好,你千万别往自己头上怪。再说物以稀为贵,中国什么最多,人最多。八年抗日,十年内|战,三年灾荒,哪天不是尸山血海?阿姨你别看那群人,说得比唱得好听,还不是乖狗乖叫。嗨,多大事。”
病房里一静。
陆慎平咳嗽一声,“薛知,你这话不太对。”
“什么对不对的,看那群人,开口国家闭口民族,撕破面具,谁不是捧高踩低,还不如泼妇骂街爽快呢。”
说完,薛知拍拍手站起来。
走过陆吾身边,顺手抓过他胳膊。
关门的瞬间,薛知听到陆慎平讪讪的声音,“对···对···就我哥资助那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