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院外灯火通明。
阿岚太子站在院中正思量,见叶珑玄走出来,他惊讶地迎上去,“父皇传召你了,我竟不知。你答应他什么了?快说,你有没有吃什么毒药?阿珩,你还好吗?你说话呀!”
“抓住他!”
叶珑玄身后,从殿中冲出来的士兵直冲向叶珑玄。
阿岚太子见有人出来抓她,以为是凉帝的命令,大手一挥,先保护质子出宫。叶珑玄被簇拥着离去,却在越过院门后被越带越远。
究竟是谁暗中杀了凉帝和奚贵妃?接着就想到,那人竟然杀了皇上和奚贵妃,再杀太子和公主,要怎么好?她还没出宫城,当即勒马回转,护送她的近十个侍卫却同时向她刀剑出鞘。
叶珑玄应付着他们的一招一式,这些人绝不是普通侍卫,都武艺高强。叶珑玄躲过一刀,眼见那刀嵌入墙壁,抽离时竟从结实的墙上带下半块砖。
追她的人并不是遵从未央,护她的人也不是阿岚太子的人。
竟全都是要将她赶尽杀绝的。
他们逼得很紧,叶珑玄被追到凉都背后的雪峰,那里几乎不可能有人通过,守卫最是薄弱。
叶珑玄曾经尝试在这里偷偷出城,但连鹰隼也飞不过,更别说人,想翻越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逃。
是她噩梦中最熟悉的。
没有止歇,不见尽头。追逐者不能如愿得手,亡命人永无宁日。
她在雪中磕磕绊绊地跑着,交叠的参差枝桠,在惨白月光下恍如憧憧鬼影。
追兵的声音就在身后,她钻进前面阒静的松林,一股清新的苦香瞬间将她淹没。树冠遮挡了天上的光亮,她从一个黑夜掉进另一个黑夜,看不到头。
身后箭锋摧劲破空,穿透树皮深深刺入枝干。下一支力道更劲,她闪避不开,身上披风被钉在地上。即使衣摆冻结发硬,她也没抛下这点残余温暖,现在都留在了雪地里。
她从披风中脱身出来,跌跌撞撞跑向黑暗深处。听见耳边翎羽携起的风声,感受到雪团抖落沾湿肩上衣衫的凉意,不敢回头。
比起掩盖住的残枝枯草与坑洼碎石,积雪本身更像是陷阱,人在其中如逆风而行,愈往山后愈难。跌倒与爬起几乎耗光了她所有力气,雪水浸透靴子,每一步都意欲将她粘连在地上,松枝划破手臂,可指上针刺般的痛早让她无暇分辨究竟是何处得来的伤口。
她收回手想拢一拢披风,忽然意识到披风已经不存在了,伸出去想触摸领口软毛皮的指尖尚未收回,她蓦地脚下一空,一骨碌摔进了雪地里。
一滚动下去,山阴及腰深的雪立刻漫上来,将她路过的痕迹掩埋。
她最后的挣扎是蜷起身来,可肢体冻僵,就着直挺挺的姿势滚到坡底。
雪一直不肯停,幸而谷中无风。她躺在雪地里,眉睫沾着霜雪,冷得浑无气力,连抬手抹掉都不能够做到。不知道自己的骨头摔断了几根。惊惶已然过去,此刻叶珑玄里反而出奇的平静。
山风夜雪,月色温柔,原该是一个很美的晚上。
可她要死了。
她闭上眼睛,失去了知觉。
浑浑噩噩地不知在绵软的虚无里漂浮多久。
再睁开眼时,黑云压城,刀戟交兵声不绝于耳。
怎么会……
这梦是尚未结束的分卷书册吗?
叶珑玄环顾四下,她居然回到了阿岚梦中,仍然是方才的局面,只是太过混乱,根本找不到阿岚。
她甚至开始怀疑这究竟是不是阿岚的梦,阿岚如果发现凉帝和奚贵妃被人杀死,怎么会这么快就进入梦乡。
她想调转马头冲破面前的士兵阻碍,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等到面前两个士兵终于在一轮交锋后各自退开,她看到阿岚正面临和不久前一模一样的情形——阿岚即将被世子手拿的长枪戳中,世子拂印身姿英勇,阿岚则神色从容,这样望去,画面美得不可收拾。
阿岚曾经就打趣过,他想要死在世上的风流里,最好是被最美的人杀死。
那么被拂印世子杀死,对于他来说可谓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不要……阿岚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自己就没有兄弟了。
叶珑玄想着,猛然意识到两人都是自己的兄弟。
“不要!”
她一声呐喊撕心裂肺,可她寸步不能接近这画面,这一句也喊不出声音——
那一瞬间,拂印世子却回头望来。
他这一回头,手下扎偏,居然让阿岚避过。
阿岚反手进攻,叶拂印闪让,且他攻势更猛让过阿岚的长枪后,立刻再次出手扎向阿岚的咽喉。
刚才,叶拂印做的,是迟疑吗?
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即使在阿岚的故事里叶拂印也可以不受控制?
像是司巫婆婆说的,拂印会是编织梦境时的漏网之鱼吗。
每次发生什么,叶珑玄都对这故事的未来心有所感,可是刚才,拂印改变了那段阿岚将死的梦境。
她策马来到叶拂印身边,叶拂印望回来,她看到他白玉面具上溅着的一滴血,像是一滴泪。
“哥哥!”叶珑玄叫叶拂印。
争斗中的两个人却同时抬头向叶珑玄望去。
“……”
阿岚转瞬被一个士卒的链勾拽住铠甲,叶珑玄牵住缰绳,想转身救他,叶拂印也同样转身杀他。
“世子,不要杀他!活捉对局势更有利。”
她说着这话就见叶拂印越过自己冲了过去。
阿岚的故事里,叶拂印就是要杀他的,叶珑玄想。
自己现在对叶拂印说,他甚至未必会记得。
果然叶拂印无动于衷。
他们在战场上周旋,叶珑玄提心吊胆,被其他士兵纠缠着脚步,又时刻关心着他们二人。
五次,她对叶拂印说同一句劝说足有五次,叶拂印连眼皮也没抬过一下。
阿岚被缠住,凉军大溃,祁军即将一举攻下。
他指挥士兵快退,叶珑玄见到那御史站在城门楼上,想必阿岚一死,他就要直接投降。
叶珑玄劝到第六次时,叶拂印终于勒马转过来,“退兵!”
叶珑玄一看,有机会了。她正要更进一步,告诉拂印这匪夷所思的事:不要杀太子。你是唯一一个能帮我的人,我们身在梦中……
面前的一切就戛然而止。
再睁眼时,他们回到了大营中。叶珑玄当然没忘故事是随着阿岚变化的,登时转向叶拂印,叶拂印肯定已经忘了。
她得从头开始,再说一次。像是之前苏歌每一次都忘了一样,没关系,她可以一直尝试。叶拂印果然不记得自己为何退兵,在大将军问他时他迟疑片刻,叶珑玄忙将这责任接过去。
叶拂印也因此多看叶珑玄一眼。
叶珑玄再次获得了和他说话的机会,她想知道,叶拂印是不是醒着,难道这个梦还能尝试唤醒别人吗?
虽和她无话可说,叶拂印对她却还算礼貌。听到她的言论,叶拂印没表现出相信,也没有质疑。
他没有摘面具。
胜利在望,叶拂印没理由听信叶珑玄。毕竟他才是一路带领祁军走来、真正关心战局的人,叶珑玄只是个凭空出现出现的太子。
“是梦如何?在梦中,就不去取胜了?浮生本如一梦,人只活在这片刻罢了。”叶拂印回答,“既然岚太子要死,你为何要阻拦?”他说完,回到帐中。
叶珑玄想跟上,就听到帐中传来的声音。
“何值一谈,杀了她,一劳永逸。”
叶珑玄穿着兵卒铠甲跟着添炭火的侍从走进来,并不引人注意,她见倚在长榻上正开口的男人殷红薄唇白玉面容,眼尾眉间勾涂出一片冶丽颜色。正是监察廷司廷,大军监军,权宦谢瑰之。
“天高皇帝远,你一个宦官都敢妄图谋害太子了?”十七八岁的少年锦靴白裘,直盯着谢瑰之。
陆修将军显然是不可能和谢瑰之同心,他仍想除掉叶珑玄,只好找叶拂印帮他。
“这世上有谁是死不得的?更何况她种种表现都不似是太子。”他说得理所应当,不像在瞧人,倒像是在瞧一片雪霜。
“没有谁的命,不值一谈。”叶拂印才仿佛只是一座与谁都不亲近的雕塑,叶珑玄从他这得不到丝毫回应,谢瑰之也一样,“我倒想知道,是谁让你进我军帐的。”
叶珑玄心中一惊,才发现叶拂印是在对谢瑰之说。
谢瑰之回答叶拂印,说因为大将军给她让出自己的军帐,谢瑰之不得不与叶拂印同“帐”而眠。
叶珑玄正想上前向叶拂印解释,她无所谓自己住在哪里。
偏偏这时,号角又响了。
叶珑玄第再次出现在战场上时,感觉好累,像是无尽地尝试又无尽地失败,在此之前那几个月中,她已经体会了许多次。
或许死对阿岚来说,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叶珑玄。
叶拂印仍然是先锋,他策马远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叶珑玄身边。问叶珑玄:“你昨日是否与我说什么了?我……记得很模糊。”
叶珑玄惊讶地抬头,他居然记得?
叶珑玄已经听过他的无数拒绝,要再次说吗?即便说了,待会儿阿岚的故事转动,他又要忘记。
她迟疑,但最终选择再试一次。
“原来如此。”叶拂印淡淡颔首。
“你……不会觉得无用吗?”他当时在帐外的拒绝回应甚至影响了坚定的叶珑玄。
“你像是治病的药。”叶拂印说完,策马先攻上去。
药?
叶珑玄猛然意识到,这并不只是一个梦,是太子求死的心。
但如果能在梦境中转圜,阿岚未必会选择死亡,他只是,心生了病。
一眨眼,她已经进入战场。
她紧张起来,她已经试过了,她是无法改变这故事一丝一毫的,只能寄希望于叶拂印。
可现在,叶拂印还记得她刚才的话吗?
她转身,眼前的情景几乎昨日再现。
阿岚在下,叶拂印锋利长矛直朝他。
这件事真的只发生过两次吗?叶珑玄感到痛苦,“不要死,不要让他死!”
她接近不了,只有眼泪仍从眼尾落下。
叶拂印瞥她一眼,一矛扎下去,笔直的锋刃相撞,发出清脆的碰撞,他挡住的是阿岚架在他自己脖颈的剑刃,又一把将它震落。
这一次,叶拂印生擒住阿岚了。
叶珑玄相当欣喜,她翻身下马,冲了过去。
突然,所有士卒都攻向她与阿岚两个人。
叶珑玄惊讶地望向叶拂印,叶拂印没有什么情绪,却策马过来,“你这位好哥哥的心绪,真是难猜。”
是啊,谁知道他的梦这么简单,这么不绕弯。
叶拂印替叶珑玄挡开面前的兵卒,叶珑玄牵起阿岚的缰绳就往战场外逃。
只是这梦的终点在哪里呢?
司巫婆婆说,是归于安心、幸福之处。
可是对阿岚来说,真的还有那样的结局吗?
她带着阿岚不知跑了多远,才敢回头通知阿岚这喜讯。
忽然脖颈冰凉,一柄剑搭在她肩头。
阿岚冷淡地对她笑,“我来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