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睡着……不可以再回那个梦里……
叶珑玄不想再入梦中。
这一次,如她所愿,叶珑玄没有做梦。
她浑浑噩噩醒来,第一个感觉就是痛,接着她意识到自己膝盖撞上石块,她被架着两只胳膊拖行在地上。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前方一个穿着墨色长袄的侍从,正指挥着士兵要将她带走。
几个人走得都很急,仿佛在躲避什么的追赶。她看到墨色长袄腰间别着的长鞭,是要严刑拷问吗?
她已经有了梦中的经验,知道这营中大概会发生什么。
阿岚应该没有想过叶珑玄来此会发生的事,只是凭借梦中人的发挥。
应该跟梦里差不多吧?
叶珑玄猜测。
一路都是守卫,她离角落的那营帐越来越近,守卫在那个营帐四周的,不是穿铠甲的士兵,而是一众黑衣侍从。
直到厚重帘幕掀起,她被拖了进去。
然后她就看见那位应大夫从火炉旁转过头来。
他左右看看无人,小心地坐得离叶珑玄很远。
“不为我诊脉吗?”她问。
应大夫惊讶地转过头来,“不不不,人还没来呢,你急吗?”
“……”她急吗?
她也不知道,但是不重要了,因为谢瑰之正从门外进来。
“先不急,我有话对大将军说。”她对应大夫说。
“说什么?”坐回主座上的是谢瑰之,接话的也是他,他居高临下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叶珑玄,“将军喝过药,休息了。”
叶珑玄不知这话真假,“我不是细作,我要见将军!”
“我好像还没说,你是细作。”谢瑰之说话时,凛冽目光扫过应大夫。
应大夫连忙拜伏在地,“我可没说啊,我一句话也没……不,我才和她说了一句话,我问她着不着急,着急我可以先给她把脉。再没有了,多一句天打雷劈……”
“够了。”谢瑰之叫停了他。
面前的场面,谢瑰之怕是要直接将她处决。大将军不在,她只能找叶拂印救她。
她立刻说,有计策献上,要见军师。
“你要见世子殿下?”谢瑰之语气里的玩味,甚至超过了叶珑玄开口要见大将军时。
“不行吗?”
谢瑰之修长身姿站在她面前,像一片鬼魅的影子,他微微垂头,仿佛想到什么趣事。
“别急,你不会以为你想见,我就能让他出现在你面前吧。”
谢瑰之的样子仿佛是要给兔子引荐狼的狐狸,她总感觉有古怪。
叶珑玄陷入沉思。
“别那么惊讶,就算你真是太子,也不能左右那位世子殿下。”
不一会儿,谢瑰之身边出去通禀的侍从又溜回他身边。
半晌,军帐掀开,除了灌进来的寒风,没有任何人从外面进来。反而是谢瑰之打头出去,让叶珑玄也出来。
在观看演兵而草草搭建的木台上,高高放置着一个木头垒砌的座位。天气如此之冷,哪怕长得高些都要承受更多冷风,更何况是那座位。
叶珑玄原本以为那是摆设的。
却只见长身玉立的少年披着白银盔甲,从人群中人走过。他路过谢瑰之时,随手将手中的盒子抛给他。
“想办法打开看看。”
他没有颐指气使,但语气里居然完全将谢瑰之当做一个侍从。那少年说着话,走上木台,膝盖一叠坐进座位里。睥睨众人,包括叶珑玄。
“就是你要见我?”他目光遍览众人,最终落在叶珑玄身上,“你的眼睛真漂亮。”
“殿下,不可惦记这双眼睛。这位或是……太子殿下。”应大夫凑在他旁边小声提醒。
事实上一点也不小声,叶珑玄都能清楚地听见这些话。
“我又没说要挖出来,别冤枉好人。”叶拂印温柔的嗓音着实令人沉醉,说出来的话却不尽如人意。
他离叶珑玄距离很近,如愿见到他的叶珑玄却浑身汗毛倒竖。
他是谁?
这个叶拂印根本不记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他的语气、他眼中的目光,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可是他又生着一张一样的绝艳的脸。
他和她在梦中见的,乃至山洞中见到的拂印完全不同,说话时身上一股残忍的光,连眉角都淡漠无情。
他真的是叶拂印?可叶拂印的脸是无法假扮的。
她看向谢瑰之,莫非这是他找来的假货?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在看她,叶珑玄意识到如果什么都不说,就要在寒风里继续站着,
她刚要开口。
谢瑰之已经向叶拂印说完了对叶珑玄的怀疑。
“原来是细作?拖下去,杀。”叶拂印一眼没多给叶珑玄,根本不在乎地摆了一下手。
应医师眼睛一亮,“别杀别杀呀,我正有好几种方法可以试试这个药。”
“你话今天很多,关到一起。你去看看她是不是细作好了,据说细作会把毒啊匕首啊之类的藏在身上,你最好祈祷她不要对你用。都拖下去——”
叶珑玄还懵着,就被拖走塞进木头打造的囚笼里。
应医师就坐在牢笼另一角,抱着栏杆往外喊:“全军营,只剩我一个医师了!不能让我出事啊,殿下,殿下……”
“马上攻破凉都城,那里的医师都将是我们的,放心。”叶拂印说完就离开了,没有给任何人留任何余地。
叶珑玄莫名其妙跟应医师关在一起,谢瑰之的计策也没有使出来看,大将军的一点亲情她也没有博取到。
他们的情况也不佳,北方寒冷,有许多将士不堪忍受冻病而死,这是在祁国不会发生的时。据应医师说,叶拂印之前费劲千辛万苦找到了进凉都的路,只是太过风险需要从峰顶翻越,于是他自带一支队伍尝试。
看样子不止成功,还进入王宫混入禁卫,拿到了重要的宝物。但他现在是怎么回事?
叶珑玄突然想到,莫非杀凉帝的是拂印的人?
不,他如果知道,应该立刻进兵才对。
当叶珑玄问到拂印是否有异常时。
“拂印世子从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一直没有变过啊。残酷又不够残酷……”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向往之情,“我告诉你干嘛?你个细作!”
“应医师,我真的是太子。”叶珑玄也懒得伪装,直说道,“我得出去,不然就会被谢瑰之害死。”
“你现在是皇帝也没用啊,除非你是世子妃。”
“我们是兄弟,这事你就陪我努力一下吧。”
“谁跟你是兄弟啊,我家就我一棵独苗!”应医师扒着木头围栏往外张望,胳膊伸出去,让路过的士卒给他带碗热水,一副不想和叶珑玄有关系的样子。
“我说拂印跟我是兄弟……”叶珑玄绝望极了。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绵长而沉闷的嗡响,是号角。
深夜袭营?
这事定然不是祁军能做的,他们是攻城一方,那只有凉国了。
她原本计划的一切都被凉帝与奚贵妃的死打断,阿岚与未央失去父母,不知凉国情况如何。
居然还能在混乱之中反守为攻?
牢笼外是一阵慌乱的火光与脚步,叶珑玄连呼吸时的冷都感受不到了,睁着眼在夜色里等待着这一战的情报。
却等来鸣金收兵,祁军输得一败涂地。
应大夫已经扯住身边的人,开始询问战况究竟如何?
据士兵说,危机中,凉国那位新皇帝莫名其妙开始逆转局势。
从他们嘴里探听出来的,也只有新皇帝是原本的太子。
两人反倒成了全营地最闲的人。
“你说是为什么呢?原本那个看着睡不醒的太子,和寒症入骨的公主也都上过战场啊,全没有这么厉害的。”应医师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面跟叶珑玄说。
叶珑玄惊叹于他只见过他们几面,就能将病症“望”得这样清楚,同时也在想这个问题。
叶珑玄心中奇怪,莫非是凉帝的死,让大家振作了精神?
这在强弩之末的北凉,实在不像会发生的,倒是更容易变作一盘散沙。
忽然,她感觉到她枕着的木头震了一震,是应医师丢下手中的木棍,捶了一下栏杆。
“怎会昨夜还是吉,现在是大凶之兆了!我们若是输在这里,那一切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仰头观星,“这凶星何时出现在这里的?如将星辰移位就好了……可惜,早有定数。”他喃喃念叨着,转头望外面输了的众人。
叶珑玄心中却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是黎二小姐说的那些话,关于……她是天煞孤星。
或许一切只是因为自己在这里。
一个人哪怕再坚定,都摆脱不了这种暗示。
自己离开凉国,凉军就所向披靡。
自己回来,祁军竟立即在百胜之后尝到一败。
夜风刮得叶珑玄睁不开眼,脚已经冷透了。
入夜是将士们休息的时候,除了轮流守夜的士兵,再无人接近他们,连应大夫也说累睡下了。
叶珑玄也忍不住困意想要睡觉,她不知刚才为何无梦,或许阿岚没睡,现在呢?
她远远望着夜色里望不到的城门楼望,她冷的厉害。
迷迷糊糊睡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踩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大雪淹没一切,天地万物都消失不见,像是混沌世间只有一个她。
她走呀走,迎着风雪,往风雪来的地方去。
走了一会儿,她又觉得风实在是太大了,干脆让风吹着走算了。于是掉头,顺风而行,又往前走了很远。发现自己行到山峰上,往下,是一面巨大的湖泊。
那一瞬间狂风吹散低云,雪域中的湖泊被天空染成蓝色。
任何人见到这样的美景都会忍不住落泪,叶珑玄一个人飘摇在山顶也不例外。
正在此时,她一站不稳,被风吹了下去。
她打着滚,跌到山谷底下,仍不知这是梦,只庆幸自己毫发无损。
她走到水边,如镜的水面竟像画卷一样展开。
水中的人与物全动了起来,仿佛是志怪故事中的仙境,却又非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她盯着水面,想看看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只看到一个俯视的视角,是“我”?叶珑玄在许多小湖泊一般的画面中选了那个最特别的。
在画面上,正是被士兵押住的叶珑玄,看起来清俊少年的长发散在耳畔,脸颊上站着血迹,竟是这样狼狈。
故事的接下来她会被拖出去见叶拂印,叶珑玄想。
然而那帐帘迟迟没有打开,视线只是落在她脸上,接着一片滚雪的靛色衣袍如潮水,缓缓漫进她视野里。衣袍的主人一步一步靠近她,袖口扬起,从那只密不透风的袖子里伸出一只手,苍白到几乎裸露出关节处血色的指尖伸出,在即将触碰到她胳膊,将她扶起时,水面上的画像被打散般消失。
叶珑玄又去看其他画面,倒尽是她不相识的面孔了。她伸出手指点点水面,不是冰凉的水,像是旋涡要将她吸进去,她连忙后退。
正在她手边的水动了又动,画面是一座高山,叶珑玄看到一个背着药箱的白胡子老头,他正转头以一种俯视人的角度望过来,“让你不听我的,师父会骗你吗?这座山已经留不得了,离那个天煞孤星的小子远一点,不然,你也会死的。”
“我不怕死。”
“你不怕,但死的是老头我!”他一巴掌过来,打得水面都晃晃悠悠。
“老头,你能活五百岁呢。”
“不要再不听话了,你非要帮他不可吗?”他说着,画面接着变化。
白色,叶珑玄太熟悉这地方了,是灵堂,面前只剩下那药箱,和哭声了。
这画面虽然断续,却看得她一身冷汗,果然天煞孤星是真的,她得离开祁军离开……所有人。
她在一阵寒风中醒来,应医师还在睡,似乎在做什么噩梦,拧紧了眉头。
她悄悄摸来应医师手边的药箱,在几乎毫毛粗细的银针中,找了两根相对比较结实的,把手伸到栏杆外,三两下打开外面的锁。
悄无声息地,叶珑玄跑出笼门,在军营中缓缓摸索着想要离开,这中间的守卫比边缘要少,让她能够自由走动几步。
就在她已经摸到营地大门火把的阴影下时,她回头,见有个士兵鬼鬼祟走过。
叶珑玄犹豫了一瞬,面前是来之不易的逃跑机会,身后是可能要杀死她的祁军众人,她应该怎样选择显而易见,可叶珑玄的脚步就是迈不出去。
在夜幕下的军营里如此小心行走的,不是她就是细作。
她到底要不要管?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干涉,但如果放任不管,她一生都会后悔。
她收回要跨出军营的脚,转身朝那个漆黑的影子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