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宁说:“如果把这片土地全权交给我,我会给村子里供上一年四季的粮种。”
老态龙钟的女子眯着眼睛,龙头拐杖摆在椅子边,她并不直接回答,一老一少两位女子目光交锋,她沉吟着道:“我以为将山谷谷地特批给你,已经是念及同族的薄面了。”
这话不假,沈清宁也深知老人的照拂,她无奈道:“谷地不设禁制,常人大可随意进出,奶奶不知,昨夜地里被人放了毒虫,几乎吃尽了禾苗,如果再来一次,苗不待长成,便要遭灭顶之灾。
老人并不急于作答:“诽谤同族,是大罪。”
一顶庞大无比的帽子扣下来,沈清宁登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对了:“奶奶,非天凶特批,能进死生人间的只有死生隙的人族,而能够摸进谷地的也只有人族,并非是我不信任同族,而是事实在前,我不得不防。”
她垂下手,露出了玉一般的胳膊,几道血红的伤痕突兀地破坏了这条胳膊的平衡,她道:“我占地备粮,并不是要向人族倒卖粮食,坏了死生人间的规矩,而是要住在人族的所有人都能吃饱饭,都不必凭劳役而受魔物的磋磨,奶奶告诉我,我何罪之有?”
老人的脸上隐隐出现了几分动摇,她不动声色道:“从前并非无人试过如此行径,但在死生隙种粮,近乎死路一条。”
她道:“魔物不会允许人族种出供自己饱足的粮食,死生隙的土地也不会。”
沈清宁深吸一口气:“若是这粮食,也能喂饱魔物呢?”
老人登时变色,她豁然站起来,两只枯槁的手铁钳一样钳住沈清宁的肩膀:“你说什么?你种出了给魔物吃的粮食?”
沈清宁不明白老人为何突然如此冲动,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老人浑浊的眼里划过一丝精光,她坐倒在椅子里,喃喃道:“若是如此,人魔之势,可谓大变。”
她果断道:“请乔殷召集全村,我有要事要说。”
沈清宁歪头:“奶奶的意思是?”
老人目光中隐隐含着笑意:“我将谷地划作你的私地,擅入者,视作叛贼。”
乔殷的手里的鸟像是全村同一的传信使,不多时,大堂前便聚集起了不少人。
沈清宁被老人按倒在主座里面,她手足无措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刚要起身时,老人便一道眼刀飞来,厉色道:“让你坐你便坐得,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沈清宁:“......”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堂前聚齐了人,老人一敲拐杖,厉声道:“此日起,死生人间的东河谷地,划归了坐着的这位姑娘,擅入者,视作叛贼处置!”
话音未落,台下登时一片哗然,人人面上神色不同,或意外,或平静,或忿忿不平,角落忽然响起一声:“凭什么!”
这一声仿佛是冷水浇入油锅,人群登时炸了起来,一声一声的质问直冲着堂上坐着的沈清宁冲来:“死生人间的每一处地盘都是人人共有的地方,凭什么她独吞了一大片谷地!”
“是啊!她才来了几日?便破了死生人间的规矩!”
“这丫头心术不正,我还见她私会魔物,此次私吞谷地,定是要里应外合,把我们一点一点全部卖了!”
沈清宁坐在堂前,叹了口气,她起身,不料肩上忽然一重,一只枯槁的手硬生生地把她按了下去:“你坐在这里。”
奶奶怒道:“质疑同胞,揣测内鬼,这就是我们死生人间的模样吗?!”
此言一出,喧哗霎时化作一片寂静。
寂静中,有一声音弱弱道:“姑娘又不是占了土地,她供给种子与农具,一手一手教导,只要我们一分的收成,比我做劳役赚了许多。”
陆陆续续地,又有人道:“是啊,我们连灾害都不必管控,姑娘一手全给包了。”
“这怎么是里应外合呢,姑娘是想从魔物手里抠出我们自己的粮啊。”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原先叫得最欢的几个人面色涨红:“你你你们吃了她的好处,连良心都不要了!种地我们不会么!凭什么谷地给她?”
“你们凭空揣测沈姑娘,才是良心都不要!”
“谷地都荒了多少年了?你会种,从前怎么不种?”
一方的声音逐渐压倒了另一方,那几人恼羞成怒,气急道:
“听听听听,这一个个都替她说话,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如此会邀买人心,定然是做了腌臜事!这种人占了谷地,真叫人心寒。”
此言一出,老人面色又黑得吓人了,不待老人发作,沈清宁豁地站起来,不顾老人的阻拦与堂前众人的惊呼,啪地一下跳下来,拎着叫得最凶的那人衣领道:“指指点点猜来猜去,当我是个聋子还是木头?”
那人横着脸,蛮横道:“不让说啊?说中急眼了?打打打,往这儿打,我偏要说,你邀买人心,靠的是——”
“轰——!!”
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大堂中央凭空砸出一圈恐怖的冰凌,堂前众人惊声尖叫,四散溃逃,沈清宁站在中央,拎着那人的脖颈子,那人仿佛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戛然而止,沈清宁眼中含笑:“邀买人心?手段腌臜?小子,我即便是把你打得跪地喊奶奶了,又如何?”
寒冰还在隐隐地向外扩散,但即便是凶横,却没伤到周边的任何一人,众人在死生人间过活,也是多少见过些世面的,自然知晓将杀气控到如此程度有多不易。
就如少女所说,她把村人一个个地打得喊奶奶,的确废不了她多少工夫。
站在台上的老人见此行径,先是一愣,随即缓缓地笑了起来,并没有出言阻止,被拎着脖子的人见老人没有出面喝止沈清宁的意思,又急又慌地挣扎起来。拎着他领子的沈清宁一皱眉,一拳捣在他的腹部:“我让你动了吗?”
这一拳捣得又准又狠,直冲他腹部最柔软的要害处而来,他当即被捣得一干呕,再抬头,看着沈清宁的眼睛里凭空多了三分畏惧。
“我在这里把你杀了,在场的人一起上,能不能救下你一条狗命来?”
沈清宁嘴上发狠,心里却止不住地后怕,她出门寻奶奶前,曾在身上揣了几块乌岸送来的灵石,打算谈下来后,把灵石交给老人,权作租下这片谷地的花耗。
没想到老人主张将谷地直接供她使用,她这几块灵石反而在这里派上用场了。
极寒杀气之下,被沈清宁拎在手里的人终于服了软,抖抖索索地一咧嘴,哭得涕泗横流,边哭边讨饶道:“姑娘饶了我,姑娘饶了我,谷地我再也不敢进去了,再也不敢了。”
连声讨饶下,沈清宁把他丢了下来,一脚踢开,随即纵身一跃,回到了堂上。
“谷地是我借用,而非占有,”她道,“但凡有愿意耕种的,我供给种苗农具,包管一切事务,所得一九分成,说到做到,绝不背弃。”
“但若是再有不经许可的人进了田地,便是叛贼逆众,定然将其交由规矩处置。”
就在慌乱中,人群中有人贼溜溜地一转眼睛,一矮身,偷偷地跑了。
得到许可后,沈清宁派了人做夜巡,果然,后续几日里,太平无事。
在谷物生长的间隙,沈清宁命人勘探了四周的地势,准备引水渠灌溉,同时,虫害的由来,也像把悬在她心头的利刃。
这虫害来得十分蹊跷,沈清宁想,若是有人想要动手,大可不必等钻出苗来再放虫子,在种子还深埋地下的时候动手,是远比现在更加致命却无转圜之地的决议。
或者干脆些,直接拔了苗,或是放把火,哪个不比放虫容易些?
沈清宁皱着眉思索,目光停留在胳膊上的伤痕处。
治虫,她用血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忽然有什么联系起来,沈清宁脑中仿佛突然过电,心头升起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处理虫灾,与其他几种方式相比,她付出最大的代价是什么?
灵石。
不管是设阵引虫,还是向村子里要求土地,甚至是后面的御阵防护,大规模损耗的,只有灵石。
灵石的缺口之始,起于一场小小的虫灾。
再一联想到青尊季淮青流传在外的名声,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怪她把人想得太简单,忘了在这死生隙之中,想吃她肉嚼她骨头的,永远在等着她。
沈清宁想起季淮青的那张脸,现在只恨不得上去给他两下。
若不是乌岸这次送了灵石过来,光这虫灾,就够她喝一大壶了。
不知是气得还是热的,沈清宁忽地站起来,躁得狠狠地向着石壁踹了两脚,踹完又痛出眼泪水,更恼了。
“季淮青,”她咬牙切齿地想,“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耽误她种地,还下套给她加债务——沈清宁狠狠地一咬牙,要是她能咽得下这口气,就见了鬼了。
想了想,她一催灵力,手上的印记一闪,沈清宁道:“有件事要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