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天凶来接新娘的日子。
雪阳宗地处极地,山上冰雪覆盖,冷得极其骇人,按理说是个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转到后山,千亩灵田却黑润无比,简直肥沃得要出油。
沈清宁放下锄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拿起挂在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口,歇了歇。
看着这一千亩的灵田,她的内心止不住地自豪,这十几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她真的在雪山上培养出了最肥沃的灵田!
忽然耳边尖锐的一阵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沈清宁不爽地直起腰来,拉了拉遮阳的斗笠,道:“什么人在后山喧闹?”
笑声的主人嘻嘻哈哈地推搡一阵:“你去,你去!”
“噫,你看她的裤脚,泥巴那么高,我才不去!”
“秦槐师妹!你去!”
女修们好一阵争执,才推出了一个掩着口鼻的少女,少女身着内门弟子礼服,轻纱袅袅,仙气飘飘。
她上前一步,笑道:“辛苦清宁师姐了,我们正巧路过后山,见师姐辛苦,特意来看看。”
读作来看看,写作来找事。
沈清宁面无表情地拄着锄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这意思是:看完了,能滚了没。
秦槐咬着下唇,抬眼看着沈清宁,猝然伸出手,袖间轻纱仿佛陡然进攻的毒蛇,飞也似地向沈清宁肩上一拍。
陡然间,沈清宁来不及提防,仰面一踉跄。
后面响起猛然拔高的笑声,女修们叽叽喳喳地笑成一团:“快跑,她要拎着泥巴甩你了!”
秦槐扬声笑道:“不过是成日种地的菜修,给她十个胆,她敢对我如何?”
说着,她不解气似的,像灵田里连呸几口,道:
“师兄为了她,居然顶撞宗主!她也配?一个明儿就要嫁到魔窟里的臭种菜的!”
秦槐骂得正痛快,脑后忽然穿来一阵大力,她猛然被扣倒在灵田里。
沈清宁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此时面色沉如厉鬼,森然道:
“没完没了?哪位神仙借你的胆子,敢往我的灵田吐唾沫。”
女伴们惊叫成一团,秦槐的脸被压在黑土里,当即又丢人又惊惧,又踢又骂道:“沈清宁你放肆!你知道我是——!”
沈清宁冷冷一笑,又把她的脸往土里按了几分:“原来你也知道我不认得你,来找陌生人的事,被揍了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胸口传来的窒息感不似作伪,秦槐吃了一嘴泥土,终于急眼了:“我是来传宗主消息的!沈家方才发了急讯,要你立即回去一趟——啊!”
听到这里,沈清宁笑眯眯地起身,顺脚踹翻了放在一旁的肥料桶,肥料翻到在秦槐的裙角,霎时染起一片脏污:“行了,师姐听到了。”
她潇潇洒洒地带着一身泥巴走了。
秦槐被七手八脚扶起来,衣袍与俏丽的脸上已经占满了黑土,众人忙碌拍打,却拍得越来越脏。
她咬牙切齿,对着沈清宁的背影,气得哇哇大哭:“沈清宁你个害人的王八蛋!怪不得连你母亲也要把你送到死生隙去,活该死在魔界的烂人!”
沈清宁高高地挥了挥手,示意听到了。
***
沈家主母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盖碗中的茶,她在满室寂静中端然饮下一口。
沈家主母很端然地道:“花车已到,你却迟迟不走,莫不是有话要说。”
堂前下起了大雪,鹅毛般飘飘扬扬地落下来,沈清宁站在漫天风雪下,单薄一片,却身姿如松。
“十六年前将我送来的人,曾留给过我一句话。”
主母微笑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清宁,你已经是我沈家的子孙,又何必纠结些过去的琐事。”
沈清宁垂眸,冷冷道:“她说,你认得我的母亲。”
主母一言不发,修了闭口禅一样沉默。
她知道从这里得不到答案了,头也不回地伸手抖开叠好的嫁衣,甩袖披在自己的身上,随即转头离开沈家大堂。
“不说就不说吧,我嫁了。”
“今日出嫁,是我沈清宁,拿命还了你沈家收留的恩情。”
“我攒下的灵石宝器,任凭沈家取用,但院里的谷种,都是我的东西,我要挑一些带走。”
沈母冷冷地打量着她,目光中是全然的算计与贪婪。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一个做母亲的,自然会应许。”
沈清宁衣摆拖在雪地上。
大雪下得更大了,素色的人群与大地上,一线燃烧似的红,伤痕似的横亘在无边雪原上。
夜幕沉沉,浓厚的云层里依稀露出半角月光,冷冷地洒在沈家的峰顶上。
层层红纱中,少女的容貌清绝美丽,她肤色胜雪,墨发如瀑,鸦羽似的睫毛下,是一双冷淡而清澈的眼睛。
她的身上只穿着大红喜服的外裳,金边描绣,琳琅宝珠,面上笼着碧珠串成的珠帘,勉强是新嫁娘的装扮。
沈清宁腰间的玲珑袋装着她早些年留在沈家的谷种,她轻轻摩挲着玲珑袋上粗糙的刺绣,目光放空,径自出神。
在沈家留下的谷种实在太少,几乎都是她早先的试验之作,别说灵气与产量了,能不能种得活都是个问题,这些东西,撑死了做个纪念。
一想起雪阳宗的千亩上品雪山灵田,一想起仓房中堆得满满的灵种灵果,沈清宁就像是守财奴被抢走了宝库一样,抓心挠肝地心疼。
那可全都是她的心血啊!!
“天凶,”沈清宁牙关紧咬,“好端端地打什么架!”
不光是天凶,还有浩浩修真界,不知多少名扬天下的修士,平素里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一碰上个天凶出世,便活像老鼠被剁了尾巴,一个个缩着头往后面躲,连打都不答,上来便拿女子财帛来堵天凶的胃口。
又是金奴银婢,又是金山银山的,平日里烧纸都不这个烧法,这是重孙子给祖爷爷上坟呢?
人魔之间那条天堑似的沟壑,哪里是财帛和美人能填得满的?
抚摸着手上的剑茧,沈清宁叹了口气。
*
花车行得平稳,沈清宁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等沈清宁从昏沉中苏醒时,花车已经不知行驶到了什么地方,拉车的黑马百无聊赖地倒换着蹄子,似乎已经停在这里许久。
她抬起车帘,发现此地并不是目的地魔宫,而是一片乱石丛生的白色荒原。
送错路了?
她拍了拍脸,从模糊不清的梦里清醒了一下。
沈清宁想了想,下车了,不料脚尖触到石地的一刹那,她被冰得一哆嗦,急忙缩回了脚,乖乖地蜷缩在了车上。
死生隙真是个怪地方,方才还野火横生,现在倒是一地冰凉了,沈清宁摇摇头,呵了口气,爬到黑马的身后,打算把它们驱使到稍微靠近魔宫的魔界腹地。
不料她一出去,视线忽然被荒原中伫立着的一抹鲜红的身影捕捉。
来者赤着脚,踩在她隔着绣花鞋仍觉得冷的大地上,居然像没事人一样,他的脚上缠绕两只足铃,猩红的火色纹路顺着脚腕一路盘旋而上,向上看,此人身量极高,皮肤极其苍白,一身红衣,墨发委地。
他走近了,沈清宁抬起眼,正好撞上一双妖异非常的金色双眼,眼尾鲜红一抹红痕,夺目而艳丽,此人若是带点笑意,必然是颠倒众生的美人,但他的双目扫过来,沈清宁却骤然起了一后背冷汗。
她心里咯噔一声。
来着非常不善,善者非常不来,流年不利,出门撞鬼,偏偏是他。
自打她开始拿剑以来,沈清宁便发觉,死生隙的怪物对她的热情非比寻常,类比而说,就好像凡人面对一块五百两重的金子,唯一不同的是,凡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想要吞了金子,魔物却想吃掉她。
魔物之主,对于接她做新娘,可能对吃掉她更有兴趣。
天凶赤着脚踩在满是碎石的大地上,身上不知是喜服还是常服,总之是一片鲜红,他慢条斯理走过来,低头看着沈清宁。
沈清宁感觉他像一匹猛兽看着瑟瑟发抖的食物。
食物隔着帘子,心平气和道:“你好,天凶。”
乌岸垂着眼睛,长睫上压着细碎落雪,仿佛冰晶:“乌岸。”
他的声音仿佛冥府鲛人的夜曲,瑰丽动人,几乎能成为猎食的凶器。
听说天凶嗜杀成性且阴晴不定,那么看来自报家门也是其中一环了,沈清宁一时拿不准他什么意思,哦了一声,沉默了。
哪怕二人都穿着喜气洋洋的红衣,现如今也不像是新婚的氛围。
沈清宁道:“花车将我送到这里来,是天尊大人的指示吗?”
乌岸像头皮毛艳丽的猛兽,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这次又想搞什么花样?”
沈清宁被乌岸这一句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花样?”
这句话不该说她问他吗?
几乎刹那间,沈清宁呼吸一窒,乌岸闪电似的出手,没有给她半分反应的时机,沈清宁骤然感觉全身的血液化作了冰坨,她吃痛之下滚出花车,感受到血液存在感异常鲜明地滚动在她的血肉中。
生命流逝的瞬间,她确切地意识到,天凶不知为何,突然翻脸咬人了。
阴晴不定,说翻脸就翻脸,怎么,她刚才说了任何能惹恼他的字吗?!
还是说,他要开始吃了?
沈清宁痛得说不出话,她蜷缩成一团,觉得天灵盖都要痛飞出去了。乌岸一击得手,但并没有继续,反而是站在原地,似乎是很期待地等着沈清宁的反击。
见沈清宁蜷缩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他目光中隐隐含了一份失望,随即变成了带点暗色的阴沉。
他居高临下道:“为什么不还手。”
沈清宁痛得冷汗直流,后背已经疼出了一片冷汗,乌岸相当随意地走向她的身边,半蹲下,长发垂着,隐隐扫在了沈清宁的脸上。
鬼使神差地,他做了一个平素不会做的举动。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戳了戳沈清宁的脸:“还是说,其余的人在后面。”
少女的脸颊绵软,哪怕是处在极寒之冻里,手感也是温热的,他顿了顿,刚刚收回的手,又悄悄伸出来,不动声色地又戳了一下。
“好软。”他莫名其妙地想。
乌岸戳得认真,并没有意识到,他无意之间,已经站在了离沈清宁一剑范围之内,
修真界的前辈们曾用血泪总结下经验教训,其中高亮标红,高举榜首的——
“永远不要站在陌生剑修的一剑范围之内。”
扑。
利刃刺入血肉里的声音。
乌岸缓缓地低下头,眨了眨眼睛,看着腹中的冰剑。
不知何时,浑身冷汗的少女已经握紧了手中的灵剑,小兽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击得手,她腕间狠狠一转,冰冷的寒意更深一层地侵入了他的腹部,随即,又深一层。
握着冰剑的沈清宁一击得手,终于脱离了剧痛,她站起身来,二人的高低霎时逆转,她擦了擦脸上的血,道:“如果你是说其他被送来的美人,得上魔宫里找。”
乌岸垂着眼睛,难辨喜怒,半晌,他挥手的拔出冰剑,腹部鲜血淋漓。
他道:“你的剑,握的不对。”
沈清宁将冰剑横在面前,喘了口气道:“废话,我平时都握锄头的。”
他又补充道:“但是挺狠。”
沈清宁哑然。
她没有自信到认为自己的半吊子剑术能杀了天凶,方才能够得手,也多亏是乌岸莫名走神,但现在二人正面对上——沈清宁心底一片萧瑟。
沈清宁看着乌岸停下了手中攻势,非常唐突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清宁回身向他腹部刺去,冷笑着道:“沈清宁。”
在擦过乌岸肩边时,沈清宁听见乌岸很轻地叹了口气,随即轻飘飘地伸出手来,两根手指便捏住了她的剑:“名字和剑,没一点像那帮古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