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距离沈清宁离开村落已经有十日有余,乔殷也从一开始的略微心慌变成了如今的心急如焚。
这一日的她和往常一样,做完了手上编织的活计后,便习惯地向沈清宁的山洞看去。
她原先以为沈清宁出山一事不过说说而已,不料次日清晨一起来,她竟然真的找不到沈清宁了,等她慌张地把消息报给奶奶时,早已知晓的老人才告知了沈清宁的去向。
洪山很远,十日之内,难以归来。
但照着最慢的脚程来算,今日也该回来了。
乔殷像往常一样走进沈清宁的山洞,不料方才伸进一只脚去,浑身上下却麻得像进了冰窟窿一般,她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手脚,把踏进山洞的脚步又缓缓地缩了回来。
奇怪,仿佛是凭空多了一层灵力的禁制一样。
乔殷不动声色地吞了一口口水,再次不信邪地伸出了一只手,果然,食指触碰到洞内看不见的灵阵时,她身上又迎来了熟悉的冰冷之感。
好凶的灵力啊,她心道。
里面忽然传来男子的声音,冷得能结冰:“戳东戳西,不想要命了。”
乔殷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来,男子的声音如冥府夜曲,虽然动人,却透露着浓浓的疲惫与暴躁。
她深觉此地不能久留,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山洞内,乌岸的眼下挂着两片青黑,红衣与墨发上俱结了一层冰碴子,连睫毛上都微微垂落着冰晶。
他垂着眼睛,看着躺在床上的始作俑者。
沈清宁的双目紧紧地合着,眼下是与乌岸相似的两片青黑,硬邦邦地躺在床上,简直像个活着的木头人偶。
而她的周围,冰冷透骨的灵力一波一波地涌现出来。
乌岸咬牙想,当时他就该把谷子全部吞下去,一点儿都不要给沈清宁剩。
谁知道她一碰魔界的谷子,就非常自然地栽倒在地,紧接着就灵力暴走了呢?
沈清宁一无所知地合着眼睛,眉间紧紧蹙起,陷入了黑沉的梦里。
“是谁在说话。”她道。
沈清宁的面前豁然一片开朗,她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御剑行在天上,只是这视角比她本人高了不少,一看便是个成年男人的身体。
她心道:“哦,这是别人。”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剑鸣,男人迅捷如鹰地一翻剑身,灵活地御着飞剑躲开了这突然的袭击,随即眼睛也不抬,袖中陡然飞出一把冷箭出去,冷箭破空的刹那,她听见身后传来青年男子的怒骂声。
他骂道:“沈坤,你好耍赖!”
沈坤笑眯眯地收回手,四平八稳地站在剑上:“本人天生就是一个阴毒小人,惯常使得鬼蜮伎俩。”
青年看着也不恼,他不紧不慢地御剑追上沈坤,道:“听闻死生隙小天凶被捉来了,刚出世的,现在还关在宗门里,去看看热闹,走。”
天凶?沈清宁眼睛一亮,顿时倍觉痛快。
沈坤神色不动,嘴角下弯。
沈坤道:“死生隙的东西个个长得千奇百怪的,天凶自然是丑得惊天动地、旷古绝今,有什么好看的。你管那些,不如同我下山去喝酒。”
二人落地收剑时,友人一把勾住沈坤的脖颈,坏笑着道:“山下喝酒是假,看上酒摊娘子是真,沈坤啊,你可瞒不住小哥我。”
此言一出,方才还叫嚣“我就是阴毒小人”的沈坤脸色腾地炸红,他你你我我地结巴了片刻,还是被友人一脖梗子勾走了。
石阶森严,步步登天,沈清宁拾阶而上,余光间,瞥见陆陆续续向下走的修士。
众人身上穿着统一的白衣,衣角卷着青花百兽纹,沈清宁低头看看,赫然发现沈坤与其友人的格格不入。
怎么就这两个人穿着黑衣,格格不入呢?
按捺下疑惑,沈坤推开了主殿沉重的大门。
推开殿门的一刹那,森冷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冰凉的地面上,蜿蜒着猩红的血迹。
血阵中央,仰面躺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小孩。
在看到天凶的一刹那,沈清宁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天凶还是个孩子的身形,满头乱发,浑身血污,手腕脚腕上俱扣着重重的镣铐。
他拥有的人类孩童的外形,令沈清宁堵心无比。
怎么会把小孩子弄成这幅模样。
这种情绪之下,就连对面天凶的身份,沈清宁都下意识地忽略了。
异变陡生,此时原本飘飘忽忽在外面的魂魄骤然落到了实地里,沈清宁惊讶地伸出了两只手,不可置信地捏了捏自己的脸。
咦。
她能控制沈坤的身体了。
小天凶听到了她的动静,冷漠地转回了脸。
他有一双灿烂无比的、纯金色的双眼。
“冷静,”这双眼睛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之感,沈清宁不动声色地吞了一口口水,“说不准所有的天凶都长金眼睛呢,这不能说明什么。”
小天凶还带着稚气的声音已经冷得能结冰:“滚出去,臭虫。”
沈清宁嘴角抽搐,“年纪不大,嘴皮子还挺利索。”
小天凶的双眼满怀冷冰冰的恨意,他抱着满身伤痕的自己,冷笑道:“还有另一只臭虫,一起滚出去。”
友人怒道:“我忍不了,你给我放开,我非要去揍他一顿——”
“算了。”
沈清宁心中不忍,回身揽住友人的脖颈,将他向后拖去,“喂,积点德,你要是被捆在大阵里头示众,也说不出好话。”
“这说不准就是未来的天凶了,”沈清宁鸡贼地想,“现在别招惹,将来还能放你一条命,少算不清账了。”
沈坤的力气不小,沈清宁用着他的身体,拉拉扯扯地,就将友人从大堂中拖了出去,还顺便将围观的几个散碎弟子也一并请走。
天凶蜷缩在笼子里,两只金色的眼睛紧紧地钉在沈清宁身上,小兽一般警惕。沈清宁不知为何,心头有些微微发酸,索性一眼也不看他,待所有人都清离大堂,她最后一个离开,合上了大堂的殿门。
刺眼的光在乌岸的面上缓缓消失,他缩在角落,瞳孔微微颤抖,不知在想些什么。
被拖出大殿后,友人相当不满:“那小天凶开口就骂人,我教训教训他不行啊?”
沈清宁向前走着,随口扯道:“我看了不舒服。”
友人难以置信:“你看了不舒服?那是天凶,被捆着示众有什么不对的?你真把他当成小孩子了?”
眼看着友人即将暴走,沈清宁失笑:“是我的错,这样,我给你赔不是可好?”
友人嘴上忿忿,身体却非常自觉地跟着沈清宁走了:“谁要你赔不是了——行了行了,你慈悲为怀,你兼济众生,我们都是伪君子,都是小人。”
沈清宁哂笑。
自古以来,天凶便是引来祸患与战火的魔物,天凶将怨恨与苦痛植根于人间。
上一代天凶自然老去,这一代的天凶,便理所当然地出世。
二人渐渐地向前走,沈清宁渐渐地感觉灵魂脱出了体外,她看着沈坤与他的友人越走越远,眼前渐渐昏沉,陷入了黑暗之中。
隐隐约约,她听见耳边的声音与小天凶的嗓音重合起来。
他说:“再不醒,我把你的宝贝谷种烧了。”
沈清宁吃力地张开眼睛,乌岸那张又俊又冷的臭脸映入眼帘,她虚弱地笑了笑,道:“哎,我怎么回来了?”
乌岸的脸色看起来已经黑得要命了,但见到沈清宁苏醒的刹那,双眼里还是隐隐回了些暖色。
他道:“十七味谷种,我一一替你试过了,这里面没什么毒草,只是功效有高有低罢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实际上没有什么用处,谷种规模的灵力补充,不够魔物的日常损耗。”
沈清宁点了点头对他露出了几分笑意:“多谢,帮大忙了。”
二人都对沈清宁忽然的昏倒绝口不提,乌岸回想起沈清宁骤然倒在他面前的那一幕,看向沈清宁的双眼多了几分探究。
“你打算怎么处置谷种?”
沈清宁一听到谷种的消息,精神当即一振,她爬起来,眉飞色舞道:“我想先尽可能多的把谷种收集起来,然后在灵田上育成改进,等稍微成些规模了,便发给山谷的人去。”
她道:“我试过谷种了,人族也没有问题,过些日子,谷地里便有粮种了。”
乌岸点了点头,沈清宁抬眼,笑意盈盈:“喂,我烤的饼,好不好吃?”
他沉默片刻,向来张狂嚣张的天凶竟然一时说不出话。
看着乌岸的形容,沈清宁大概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于是出言要略过去,不料乌岸突然道:
“有些苦。”
沈清宁一怔,随即报以笑意:“知道了,下次做甜一些。”
洞里结结实实地冻满了冰晶,她下了床,讪笑着伸手掰了掰,道:“真不好意思啊,都冻硬了。”
乌岸不动声色地挥出灵力,冰晶窸窸窣窣地落了下来:“方才有人寻你,记得找人。”
说完,他便消失不见了。
沈清宁站起身来,提步向乔殷的山洞走去。
思来想去,也就乔殷一人会来寻她了。
正好与她商讨种植一事,想到这里,沈清宁的脚下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