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高长恭收到了祖珽被炸死的消息,浮生也伏在案旁同他一起看书信,看完师徒二人默契对视一眼,虽不言语,却已了然。
傍晚,浮生和高长恭躺在一张寝榻上,如今是在城外西郊大营,王爷与王妃自然是同睡一榻才不会惹人怀疑。
黑暗中,两人并肩而寝,浮生低语“师傅。”
“嗯。”
“祖珽是被炸死的。”
“嗯。”
“恒迦他…”
安静了好一会儿,浮生此刻心里在想,虽斛律一族大仇得报,但恒迦现在应该很难过,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绪,高长恭侧身去寻她手握住
“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安心睡吧。”
高长恭的声音总是能让人静下心来,浮生侧身,往他那边靠近了一些,寻个舒服的姿势,低低应了声“嗯”便沉沉睡去。
听着耳边浅浅均匀的呼吸声,高长恭将那手握紧,祖珽已死,他(她)们是时候离开了,当初,高湛下的那道旨意,让他带三十万大军前往洛阳,无诏永世不得回京。其实,还有第二道密旨,是高湛在临行前亲自给他的。
“洛阳乃北齐军事重地,是与周边各国的分界地,守住洛阳,就是护住了整个北齐,你去,确实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如今让你带着三十万大军,会引人猜忌,日后也定会招来祸事,朕不担心你,却不得不为长乐着想,这道圣旨,许你日后藩镇割据,护一方百姓,守一座城池,不论你日后想做什么,三十万将士都将誓死追随,任你和长乐调令。”
高长恭当时十分平静的接过那道圣旨,世人皆称颂他忠义,可他也有自己的私心,这三十万士兵,虽会让他受皇室中人猜忌,可这是浮生的退路,他知道,自己身为人臣,若有一日君要臣死,他无畏无惧,却唯独放不下他此刻怀中之人,是至亲,也是挚爱。
这道圣旨浮生不知,浮生只知道,两日后高长恭要进宫面圣,浮生问过
“他会让我们离开吗?”
高长恭只说
“放心,师傅已安排妥当。”
邺城皇宫内,高纬正阴沉着脸在灯下看公文奏折,其中有高长恭请命前往洛阳的奏折,也有祖珽在北徐州被炸死的消息信函,高纬神色阴弩,御书房一下静得可怕,田鹏鸾站在一旁伺候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不一会儿,刘桃枝和韩长鸾(高纬的两个心腹侍卫)来了,高纬命所有宫人退下,田鹏鸾只好带着宫人们出去守在殿外。
宫灯摇曳,黑漆漆的夜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田鹏鸾在殿外值守到深夜差点睡着,一阵怪异的风将他吹醒,一抬眼,发现冯小怜站在殿门前,他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奴才给淑妃娘娘请安。”
“陛下今夜怎么这么晚?”
“回娘娘,陛下今夜与两位将军好像有要事相商,可能不去娘娘那儿了。”
“要事,什么要事要深夜长谈,平日也不见着日理万机,这会儿倒瞎忙起来,可知道是为了何事?”冯小怜问
“这…奴才不知,夜深了,娘娘还是早些歇息,今夜风大,小心着了凉。”
冯小怜斜睨他一眼
“那好,本宫就不打扰陛下,先回去歇着了,公公记得跟陛下说一声。”
“好,娘娘慢走。”
田鹏鸾看着冯小怜离开的方向,眼角深深的褶皱沟壑透出几分精明。
风声未止,邺城的风刮到了长安,李府内,恒迦自己独坐亭中饮酒,许是夜风太太大,怎么都喝不醉,还变得越发清醒了。刚刚哄睡好念婉的召云恰巧路过亭子,一抹孤清冷寂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中让人看得不真实,自从前几日回来后,他好像一下就沉寂下去眼中再无波澜,就连念婉都很少抱。
召云叹了口气走过去,等人到了跟前恒迦也没有察觉,还在不停的给自己倒酒,召云伸手抵住他执壶的手,恒迦抬眸一瞬,眼中尽是悲戚,召云一愣,两人对视片刻,恒迦扬起一抹疏离的笑
“这么晚了,召云姑娘怎么还没睡。”
召云回过神退开手微微俯首道
“念婉刚睡着,最近夜里醒了老是会闹着要吃着小食,所以想去厨房拿些备着,恰巧路过此处看到将军在此饮酒,只是想过来婉言提醒一番,明日还要上朝,将军还是少喝些。”
召云说完,恒迦摇晃着手里的酒盏没有言语,良久的静谧过后
“冒昧问一句,召云姑娘的双亲可都健在?”恒迦突然出声
召云看到他依旧望着酒盏,只说了话却并未抬头,她敛下眉眼平静回道
“奴婢是个孤儿,自幼就没了双亲,也没有其他兄弟姊妹。”
闻言,恒迦沉寂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他抬头认真去看眼前人,看不清她的眼眸,只觉得她说这话时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若不是那双低垂的睫羽几不可察颤了颤,恒迦还真以为她心里真的如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气氛倏的一下弥漫起了悲凉,渗透到周围每一寸空气里,随之浸透在了这漫无边际的黑夜中,让孤寂的灵魂无处安放。
两日后,高长恭进宫面圣,朝会上,高纬丝毫不提他奏请离开邺城一事,高长恭只能自己开口。
“陛下,臣前几日递上了前往洛阳镇守的折子,不知陛下可有看。”
高纬望向他的眸子瞬间迸发出凛冽的寒意,而后又强行压住自己心底的不悦微微笑道
“兰陵王心系天下百姓,忧心洛阳防守,为国事忧心,朕心甚慰,只是眼下是南陈刚有异动,兰陵王不请命去北徐州却急着要去洛阳镇守,这是为何啊?”高纬话中有话
“陛下,南陈异动,平陇那边有秦将军守着,邺城也已有韩长鸾和刘桃枝两位将军守着,眼下最需要防守的是洛阳,自斛律族人出事后,洛阳城就一直无将领兵,若再不去,北周只怕会趁着南陈异动趁虚而入,若真到了那时候,周军势如破竹,洛阳只怕会顷刻沦陷。”
高长恭一席话说完,大臣连连附和
“是啊是啊,王爷说得没错。”
“自宇文邕登基后,北周兵马日渐强盛,现下已入了秋,他们养精蓄锐多时,只怕是要再次进犯,还是早做防范的好。”
“说得没错。”
祖珽死了,如今这朝堂上的大臣大多都站在高长恭这一边,这让高纬更加确定不能放其离开,一个比天子还要得人心的臣子,是万万留不得的,只是,高纬的局还没布好,他得拖上一拖。
“兰陵王所言甚是,这洛阳自然要守,可邺城和晋阳也不能松懈,自两位老将军去后,西郊大营的兵权就暂由四哥代管,如今四哥要远赴洛阳,手里已经握有洛阳三十万重兵,那这西郊大营的二十万…是不是要交付其他人,这样朕也好安心些,四哥意下如何?”
这声四哥唤得让人不适,高长恭轻蹙眉头,高纬迫不及待削弱他的兵权,想以此作为筹码让他留在邺城任由摆布,只可惜,高长恭本就没打算要这二十万兵权,西郊大营原就是斛律光麾下的,斛律族出事后又给了祖珽,祖珽被贬后才由他暂管,这兵符他本就打算在离开前交出,只是没想到高纬这么急,急得露出了几分破绽,高长恭眸色幽深,垂下眸子不动声色掠过一旁,今日刘桃枝在,韩长鸾却不在,高长恭心头急转,神色一凛,他大概猜到高纬要做什么了。再抬头看向御台上,田鹏鸾朝他几不可察颔首。高长恭立即上前奏道
“陛下思虑周全,臣这就回西郊大营准备交接事宜。”
“哎,不急,四哥这几日就留在宫中,朕还有一些要事要同你商议,至于西郊大营,朕自会派人亲自跑一趟。今日朕也乏了,退了吧!”
“退朝~”
高长恭被留在宫中,住的还是从前的宣光殿,田鹏鸾在前头领路,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高长恭面容沉静,心想,高纬已经开始动手了,今日随他进宫的是赵义和李偲,他们还在宫外等着,他得派人递个消息让他们尽快出城,要赶在韩长鸾到之前把浮生带走。
“王爷请。”田鹏鸾道
已经到了殿门口,高长恭目光闪过一道暗光,田鹏鸾立即会意
“殿中还是照着王爷的喜好布置,王爷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田鹏鸾一边说着一边将他往里带,几个侍卫就守在外头,两人走进内殿后神色皆是一变,田鹏鸾急急的想开口,高长恭抬手示意他噤声,他走近田鹏鸾沉声道
“今日随我来的赵义李偲还在西华门那边等我,公公将这兵符交给他们,他们会知道怎么做。”高长恭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玄铁打造有着特殊印记的兵符,田鹏鸾服侍过高湛,这兵符他自然是知晓的,此兵符可号令三军,别说洛阳城的三十万大军,就是整个北齐的士兵,见到这块兵符,都皆可纳入麾下。
田鹏鸾惊讶,却不意外,在所有高家宗室里,唯有高长恭一人可倚托,高湛这是将整个北齐都托付给了高长恭,因为他明白,无论谁做了皇帝,只要高长恭在,北齐就不会败,可高纬偏偏不明白这一点,奢靡无度,纵情声色,疑心过重,一代昏君的坏全让他给占了,真是可悲。
田鹏鸾接过兵符纳入袖中故意大声道
“那王爷好生歇着,奴才先告退了。”
出了门,他又假装正色吩咐道“王爷在这,小心伺候着。”言外之意,就是陛下让他们看紧了,几个侍卫恭敬颔首,没有丝毫怀疑。
田鹏鸾不负重托,很快将兵符交到了赵义和李偲的手里
“今日下了令,提前一个时辰关闭城门,还请二位速速出城。”
意识到事态紧急,话不多说,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抱拳道了谢
“多谢公公。”
两人一刻不敢懈怠,马不停蹄立即赶回西郊大营,不能走大路,因为韩长鸾已经带人去了,二人另寻了一条傍山小道,一路飞奔赶回去,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待他们赶到军营时,远远就看到韩长鸾已经派人将整个大营包围起来,赵义连忙拉过李偲躲进了草丛里。
“大哥…”
“嘘,安静点。”
二人远远望去,只见浮生好像正和韩长鸾交谈着什么,旁边站着的钱尔孙三则是一脸凝重,可惜离得太远,什么也听不到,只见他(她)们短暂的交谈过后,韩长鸾朝浮生躬身行了礼,然后浮生就带着钱尔孙三回了营帐,韩长鸾则是朝自己手下吩咐了几句,士兵们就各自分散开守住大营的每个角落。
“不行,不能让姑娘跟他们走。”李偲急道
“我知道。”赵义还算镇定,他望着大营的守卫沉思,耳边一阵战马的嘶鸣声引起了他的注意,眸底暗光闪过,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他拍了李偲
“跟我来。”
很快,大营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闪过两道身影,站在那守着两个士兵瞬间就被打晕拖走,赵义和李偲迅速换上了士兵的衣服,脸上抹了些泥灰,然后二人假装无事发生大大方方走了出去,兄弟四人本就是皇室密探,这西郊大营又熟的不能再熟,这种事情对他们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两个人来到了马厩,眼下四下无人,他们立即从怀里掏出两个白瓷瓶给马料洒上药粉,这些马匹是跟着韩长鸾的手下士兵来的,从邺城到军营赶了十多里地,这会儿正在吃草补充体力。
而此刻,进去营帐的中的三人,浮生转身语气笃定道
“师傅定是在宫里出事了。”
钱尔孙三对视一眼,钱尔开口
“赵义和李偲一定会想法子递消息回来,姑娘莫急!”
“我们知道姑娘担心王爷,可眼下,我们势单力薄,还是静观其变得好。”
浮生不是不冷静,而是事关高长恭,她不愿坐以待毙,想了一会儿,她转身去案前写了几个字,写好后立即折起来交给钱尔
“去偷偷交给伙房的小十七,他知道怎么做。”
“此人可靠吗?”孙三问
“可靠。”
钱尔点头,他将信藏好出了营帐,门口的士兵立马伸手阻拦他
“不知王妃有何吩咐?”
钱尔微笑道“王妃该用晚膳了,还有明日回城,路上得费些时辰,王妃特地吩咐在下去让伙房交代一声,准备明日路上的吃食,怕路上饿了不方便。”
说完,那个士兵上下冷冷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吩咐旁边的另外两个士兵道
“跟他一块去。”
“是。”
钱尔忍住心中不快,只能让两个人跟着,他边走边琢磨一会儿怎么能避开二人将这信交给十七,一时低头苦恼自然没了警惕,只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钱尔猛的回头拔刀
“是我们。”
钱尔惊喜看着二人诧异道
“怎么是你们!”
“姑娘呢?”
“在帐里。”
“姑娘不能去,王爷交代了,让我们带姑娘去洛阳…”
“姑娘绝不同意舍下王爷。”钱尔连忙出声打断
“我知道,王爷不是让姑娘逃走,他给了我一块兵符,说这兵符可以号令洛阳城三十万守军,且只听姑娘一人号令。所以才让我们赶过来。”
“可是百保鲜卑的兵符。”钱尔不可思议
“正是。”
这百保鲜卑军他们都知道,百保鲜卑士兵选拔之时将数百军士分为一组,每组真刀真枪的战斗,死伤无论,因此参与选拔的士兵皆报死志,个个全力以赴。百人中只有一个胜者入选,这支军队从高洋即位时就已存在,后来由高湛管改,除了选出每组中的胜者做为自己的亲卫,剩余的其他败者也一并纳入军中,经过最严苛的训练,个个勇悍绝伦,战斗力恐怖如斯,几年下来,百保鲜卑军已有十万余人,只不过,鲜少有人知晓这百保鲜卑军所在之处,就连皇室中人也少有人知,赵钱孙李作为曾经的密探,对此有所耳闻,本以为做为历代帝王最后的保命兵符,应该在下一任帝王手里,没曾想却在高长恭的手里,若高湛还在,他们都不得不高呼一声,陛下英明。
三人打了商量,便由赵义李偲假扮成刚刚被打晕过去的两个士兵,紧接着两人又换了一套军服,跟着钱尔来到伙房,厨房里的伙夫比较多,钱尔喊了一句
“十七。”
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从角落里出来,看起来性子有些腼腆,他不自在的边搓手边走了过来,赵义打量起他
“大人,您叫我?”被唤作十七的少年怯生生的开口问道
“嗯,来取王妃的晚膳,另外,明日王妃回邺城,路途遥远,你准备些方便路上带的吃食,记着,莲花糕多放些,王妃爱吃。”
十七连连点头“好好好,大人稍等片刻,小的马上给王妃备好。”
不知是不是钱尔的错觉,刚刚十七听到莲花糕的时候,眸底似乎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短暂迅速,可再看他怯弱的模样,钱尔只当自己看错了。身后的赵义李偲一直低着头,倒是什么都没看到。
十七手脚麻利,很快把晚膳备好拿了过来,此处同样也有韩长鸾带来的侍卫守着,正往这边看,而赵义和李偲则十分默契的各挡一边阻了他们视线,钱尔接过食盒的一瞬,手上的信条立马就被十七不动声色接过,也不知用了什么障眼法,那信条一眨眼就从他手上消失不见了,就连钱尔都懵了一瞬,再看十七依旧如常的脸色,心里不由得感叹一下,人才啊。晚膳备得比较丰盛,赵义和李偲也帮忙端了食盘,两人低着脑袋跟在钱尔身后一起进了营帐,兄弟四人终于凑齐了,浮生故意大声朝外面说道
“明日回城,带的东西有些多,你们两个也留下帮忙一起收拾收拾。”
“是。”
守在帐外的士兵听到,便朝里瞧了一眼,看到四人确实在帮忙收拾,便没有再多想,察觉到窥看的目光不在,浮生这才抬眸,五人对视一眼,浮生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然后自己用手沾上茶水,在桌子上写出了几个字。
“今夜亥时逃”
兄弟四人颔首,赵义警觉的看一眼帐外,然后伸手往自己怀里拿出那块兵符迅速塞到浮生手里,看到兵符的那一刻,浮生眼底情绪剧烈一颤,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慌乱
“记着,这块兵符可号令洛阳三十万守军,若有一日师傅出了意外,这兵符会有人送到你手里,那时,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无论什么,他们都会誓死追随你。”
这是大婚那日高长恭说过的话,她当时很震惊,新婚之夜,高长恭这番话更像是在诀别,浮生震惊过后很是难过,她只怕高长恭一语成谶,当时就红了眼执拗道
“有我在,我绝不会让师傅出事。”…
回忆历历在目,这块兵符如今真的到了自己手里,浮生知道,高长恭不会背叛北齐,他有自己的坚守与大义,他是北齐的信仰,若信仰坍塌了,千万百姓将士的心就会溃散,那样,他会成为千古罪人。
浮生紧紧握住手中的兵符,眼神转瞬变得凛冽坚定,既如此,有些事,就让她来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