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岭市。

    丰缘东部的宁静岛屿捉着春天的尾巴迎来数以万计的来客，并非缘于节气更迭，蔚蓝蔚蓝的海水与憨态可掬的吼吼鲸群同炎炎夏日多么多么相得益彰，而是缘于一颗坠落的星星：陨石。于不知名的夜晚划过天际，伴着一记极为壮烈的声响降落于绿岭市以北的125号水路。即便丰缘联盟在事发后的第一时间封锁现场，仍拦不住顶着各色学术协会的研究小队接踵而至，他们风尘仆仆、热情洋溢，一如循着春色向着南方迁徙的豆豆鸽群。

    索蓝斯·高雄博士便是其一。

    绿岭宇宙中心的礼堂内回荡着慷慨激昂的致辞声。来自秋叶镇的物理学家立在聚光处的台前，高声陈述着他的小队的探索成果。他的皮肤因没日没夜的工作而呈现出汗津津的暗淡色泽，那布满血丝的、藏在灰蒙蒙的镜片后的双眼，却因见证百年一见的自然奇迹而熠熠生辉，于是那每一条皱纹间的疲惫与憔悴被冲刷殆尽，呈现出了少去二十岁般的意气风发之面貌。

    在索蓝斯的身侧，被命名为“古兰陨石”的固体碎块经特定的全息投影技术清晰投射在了众目睽睽、以及无数长枪短炮的镜头之前。伴着惊叹意味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俐俐听见他的音调止不住地上扬、上扬：“这一切、无疑指向了一个令人惊叹的可能———”

    尾音猛地收住，停顿。隔着十几排座椅，俐俐看见他的喉结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着。

    “‘古兰陨石’的表面附着着从未记录在案的病毒体。”他宣布，“或将昭示着、宇宙中存在的全新生物的可能性。”

    聚集于此的研究人员总计两百余名，自世界各地千里迢迢而来，皆为物理学领域的学术高精尖者。索蓝斯及其所带领的小队是其中的佼佼者，俐俐清楚感知了经由这一权威人士所提出的“可能性”，在这小小的会场、乃至小小会场所连接的偌大世界，掀起的层层浪涛，就仿佛将一块烧红的烙铁投入水中，噗滋噗滋的气泡声响瞬间充斥了她的耳膜，细密、刺耳。

    “为什么叹气？”大吾的声音响起。

    俐俐反思了她的表情是否不那么细微、不那么隐晦，以致被旁人瞧出了不那么合乎礼仪的苗头，而后得出结论：大吾过分了解她了。她不过是微微张嘴吐了口气而已……

    “你很紧张？”她那英俊的恋人进一步问。

    俐俐蜻蜓点水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颇有“瞪”的意味，只是国际刑警始终秉持着表情管理的要义，眼波压得温软又沉静，声音亦是一丝不乱的：“我以为联盟能说服索蓝斯……”

    “说服一位热情洋溢的科学家，终止发表事关宇宙未知生命的论文？”

    当然不。俐俐垂下头去：“我没有责怪谁……大吾。我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

    大吾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顶以示理解。这一动作并未引发什么注目，倒让不远处的捷拉奥拉回过头来。金毛大猫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压着嗓子低低喵了两声。大吾将手向上移了移，占有似地回应，但俐俐将他的手轻轻拨开了：“我得走了。”

    “……他们来了？”

    俐俐拍了拍他肃起神色的面庞，唇角松弛下来，渗出一点淡淡的笑：“是啊，他们……火箭队。”

    穿着白大褂的姑娘像一尾轻盈的荧光鱼，游过礼堂外侧的廊桥。在与带着皮卡丘的安保人员擦肩而过的刹那，她的衣袋里传来了承接重物的拉扯感。俐俐脚步不停，转入无人的安全通道后，方才摸出蒂姆放在她的衣袋中的物品端详：“Invitation of R……红色邀约？”

    这是一枚如假包换的烟盒。小巧、未拆封，logo处以花体印着“邀约”的通用语书写，“红色”部分则以浓郁的血色涂鸦展示。俐俐翻过烟盒，贴在背面的便条处是蒂姆的凌乱笔迹：三点整，三号天文台。接头暗号是，借个火好么？

    “借个火好么？”她问。

    那人循声回头，微笑顿时凝固在了脸上：“……你不是拉姆达！”然后他举起了宝可梦球，红白球壳内的猫老大龇牙咧嘴，蓄势待发。

    俐俐不知道拉姆达是谁，但这不重要：“他不会来了。”她告诉他。在丰缘联盟的默许下，国际刑警一一清查了入场者的身份证明，每一位疑似火箭队相关的人员皆处于严密监控中，眼下便是一网打尽的时机：“捷拉奥拉，［击掌奇袭］！”

    捷拉奥拉快得像风。不等对手的猫老大落地站稳，爆竹似的一声脆响便在它的脑门处炸开了：“［等离子闪电拳］！”俐俐紧接着说。

    “猫老大……［劈开］！”

    前脚被［击掌奇袭］扇得动弹不得，后脚又挨了蓄足高压电的一拳。猫老大在暴怒中弓紧了背，利爪凸出白刃，然而下一瞬间，那身打理得雪白的毛发间竟无端冒出了金色线条：“什、什么？！”

    ［等离子闪电拳］在发动的一瞬间便改变了周边电磁场，使得一般属性的招式带上电荷。而电属性的招式偏偏对蓄电特性的捷拉奥拉是无效的——显然对方一无所知。俐俐在心里松了口气，很快又绷紧了神经：“困住他们！”

    捷拉奥拉踢开了不明所以的猫老大，再一撑地，青蓝色的电火花便如渔网般散开，将猫老大及其训练家笼罩其中。要垂死挣扎么？抑或无能狂怒、对她恶语相向？俐俐皆有心理准备。但当她以通讯设备与同僚确认了状况、确认所有火箭队人员皆被一网打尽后，那位被束缚在电网中央的俘虏竟已经席地而坐，脚一翘，大有摆烂之态：“你可真强啊，小姑娘。”

    “你不怎么强。”俐俐以实话回复，“作为火箭队的……小头目而言，你没什么对战经验。”

    话音一落，她便意识到了不对：火箭队选择如此无经验者作为领队，这合理么？显然不。

    “那自然的。”对方一脸无所谓地接过话头，“我只是一位研究员而已。我所在的协会长年接受火箭集团的资金赞助，没法拒绝替他们办一点小事——这是小事，对吧？我只是负责接通一些联络而已。呃，我会被拘留几天来着？”

    俐俐意识到她做了无用功，或者说，多多少少“以大炮打绿毛虫”了。但没关系，混入会场的火箭队成员几乎在同一时刻遭到逮捕，至少使得会场内的人员有了安全保证——眼下，事关“古兰陨石”的说明会正在同步直播到丰缘乃至世界各地，是万万出不得一点岔子的。她示意捷拉奥拉盯紧俘虏，起身走到天台边眺望：领着风速狗的君莎警官严密把守着出入口，隶属于国际刑警的便装人员亦在巡逻，一切皆是井井有条的。俐俐拨给蒂姆，年轻人已有一半一半的利落风范，口齿清晰地告诉她：“国际刑警已逮捕二十七人，与身份审核异常的人数是一致的。”

    那么，没有漏网之鱼？俐俐望着天边沉默，直觉让她迟迟无法下定这一结论：“蒂姆，这二十七人中……有叫做拉姆达的人么？”

    “拉姆达？”蒂姆愣了一下，“稍等，我……”这一尾音拖得很长，很微妙。俐俐无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而下一刹那，她在通讯器里听见了一声极为刺耳的爆破音：“砰——！！！”

    “蒂姆？！”

    俐俐赶到事发现场时（万幸不是人头攒动的礼堂），骚动已经平息。蒂姆与他的皮卡丘守在仓库的标本箱边，见她到来，紧张神色缓了些许：“我想他的目的是古兰陨石……我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可我没看清他是怎么消失的。抱歉，我没能逮捕他……”

    俐俐微微摇头，走到箱体前弯腰端详：万幸，古兰陨石（从外表看，这诚然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好端端地放在那里。假设火箭队的目标正是陨石本石，他们有何企图？难道与索蓝斯陈述的“从未记录在案的病毒体”有关么？

    “我查阅了安保系统的登录记录。”绿岭市道馆的馆主枫说。他是一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面容清秀，与他的双胞胎姐姐南如出一辙，“没有异常。可火箭队的人偏偏实现了侵入，我想……”

    “枫！”绿岭市道馆的另一位馆主南生气地打断了他，“你想说安保人员中有火箭队的内应？他们可是绿岭道馆的——”

    大吾在两人的争执升级前赶到。作为丰缘联盟的冠军，他始终守在发布会的现场，直到每一位来宾在安保的引导撤离，方才离开。俐俐察觉他的面色微有不虞，但并未显露过多，只是轻微摇晃脑袋，伸手扯松了束得过紧的领带：“从现在起，古兰陨石的相关保密等级升为A+++，密钥由联盟四天王保管，追加瞳孔识别……枫、南，我不在乎绿岭道馆的内部是否存在内应。古兰陨石是至关重要的物件，我们需要确保它不落入丰缘联盟之外的第三方手中——我们必须这么做。”

    他的语气很淡，因而不容置疑。枫与南垂着头应了声是，俐俐看向严密封存的古兰陨石，盘踞心头的忧虑仍旧没有消散。

    “……也许是我的错觉……”

    俐俐有意选择了一个适合询问的时机发问——夜晚，男人的吐息炙热浓烈，顺着她的后颈，一阵一阵拂过汗湿的肌肤：“联盟对古兰陨石，很忌惮？”

    大吾闭目轻笑，右手缠上腰肢，轻轻扣住了她的指缝：“国际刑警不也是么？”

    确实，丰缘联盟与国际刑警双双在古兰陨石的新闻发布会投注了近乎反常的关注与人力。作为国际刑警的负责人，俐俐将此尽数看在眼里：“帅哥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猜，古兰陨石的病毒体与西利尔感染的宇宙病毒有关，对不对？”

    她等到的不是回答，而是流连在脸颊与耳根的细细亲吻。难辨对方果真是意犹未尽，抑或只想借此蒙混过关罢了。俐俐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身，双手攀上恋人的背肌：“你呀……”

    蒂姆·古德曼的邮件是在零点五十一分时到来的。彼时俐俐正在宝可梦们的房间夜巡，手上替超能妙喵掖好被角，又以眼神示意沙漠蜻蜓与捷拉奥拉早睡，出门便听见手机滋滋的震动声：蒂姆刚刚结束了火箭队相关的笔录工作，以纪要的形式列好，随录音一同发送到了她的邮箱。俐俐向他道了声辛苦，想了想，又敲字：蒂姆。

    消息很快回过来：我在。还有什么需要吗？

    “休息吧。”俐俐说，“别太勉强。”

    西利尔染了病毒不便出动，行动部的大梁不免落到了蒂姆身上。对于入职不久的少年而言，多少苛刻了些。俐俐去书房开了电脑，戴上耳机：“我隶属于火箭集团旗下的‘银学会’。”这位正是由她亲手逮捕的研究员的声音，“‘银学会’仅有二十年的历史，不长。据小道消息称，‘银学会’是坂木先生为他的亲生孩子成立的。你猜那孩子叫什么？没错，银。银早年间因特殊原因走失，而坂木先生始终深深思念着他——当然，这是传言，谁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俐俐对火箭队旧日首领的秘闻没有兴趣。蒂姆·古德曼将这位话痨的叙述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大抵是出于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这值得肯定，但……或许是否有些浪费时间了？

    “富士——先生。”笔录员念出姓氏，“您是以什么身份取得这场发布会的邀请函的？”

    “如您所见，我是银学会的高级研究员。我为银学会工作了十六年，我的领域本不是天体物理……大学期间，我本想专精基因工程学，于是我接受了伯父的邀请……”

    话匣子被打开了。富士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学术经历，直到笔录员稍显不耐烦地打断：“是否可以认为，火箭队单纯借用了‘银学会’的身份，获得了‘古兰陨石说明会’的入场权限？与您一同入场的六位——七位研究员，均是火箭队的共谋者？”

    “共谋？”研究员笑了，“不，只有我一人而已。”

    “…………”

    “您在怀疑——怀疑我妄图一人承担所有罪责，是么？”兴许是夜深了，神经陷入疲惫状态，俐俐竟从富士的语气中听出了释然的意味，“承蒙您的高看了，警察先生。其他七位隶属于‘银学会’的同伴……与我不同，他们是如假包换的研究者。是为了见证古兰陨石——见证这宇宙赠予我们的——所谓的史无前例的礼物的真相而来的。或许在您眼中，‘银学会‘是万恶的火箭队的拥趸。可对这些年轻人而言，这里只是一间研究所罢了，一间承载着他们的理想、探索世间万物真相的研究所，仅此而已。”

    “而您不在他们之列？”

    “‘银学会’要维持表面的光鲜，嗯，谈不上光鲜，仅仅是表面的‘普普通通’而已，依旧需要火箭队的资金支持。是的，这是我的工作之一。坂木先生是个优秀的首领，他同样具有着探索，不，网罗这世间的一切真相的欲望，于是他不吝于给予我们任何程度的资助。但他走后，如今的火箭集团……”随后伴着一声悠长的叹息。

    “您主张，您所领导的‘银学会’仍然心怀着所谓的‘理想’？”俐俐听出了询问者的轻蔑。“别为自己开脱了。”——那人心里大约是这样说的。

    “理想？不。”富士说，“欲望，是的，‘欲望’才是最贴切的形容。”然后他笑了，“让我告诉您吧，在‘银学会’的眼中，古兰陨石并不具有着所谓的划时代的意义。降落在这颗星球上的陨石何其多，据我所知，丰缘地区的琉璃市便诞生于一颗陨石，不是么？索蓝斯·高雄绝非第一位捕获陨石之人，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早在五十年前，火箭队便已开始关于‘陨石’的研究了。”

    “然后呢？”蒂姆在这里插话了，“您获得了任何研究成果么？”俐俐想他大约察觉了什么，于是屏息听了下去。

    “我们创造了生命。”富士以不失骄傲的语气答道，仿佛此刻他并非身处囹圄，而是站在聚光所在的高台上，向全世界宣布他的荣耀与成就，“以陨石表面的病毒体为源，我们创造出了名为‘代欧奇希斯’的生命体——”

    “………………”

    “………………”

    蒂姆沉默，俐俐沉默。唯有笔录员抑制不住地轻笑了一声：“那所谓的‘代欧奇希斯’，现在去哪儿了呢？”

    “它消失了。”与讥笑性质的询问形成对比，富士以无比肃穆的语气回答：“由于火箭队的内部纠葛，代欧奇希斯的基因样本遭到了偷窃——或者，销毁，我不知道。但——”

    他的语气变得缥缈。

    “如果那家伙还活着，”富士接着以笃定的语气说道，“它一定这世界上……最最趋于完美的宝可梦吧。”

    俐俐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大吾已经沉沉睡去了。月光皎洁，顺着他的鼻梁、眼窝与颌角肆意流淌。俐俐拉好被子，侧身端详他疲惫的睡容——的确是肉眼可见的疲惫。在古兰陨石的说明会后，等待冠军的仍是一串紧锣密鼓的日程。明日，他将动身前往彩幽联盟部署陨石相关的工作，随后前往水静市的港口登船，参加“圣安奴号”的一百周年丰缘巡礼。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俐俐惆怅地想。

    她在青年的眉心落下一个极轻的吻，交杂着怜惜、眷恋的意味。后者有所感知似地侧身，一条手臂搭了上来：“……睡吧。”

    “好。”俐俐柔声说道。

    她也该有所行动了……如潮的困意推着意识渐渐远去，俐俐迷迷糊糊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