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俐可。”拥有着一头柔顺黑发的女孩说道。
“俐,可。”拥有着一头银白卷发的女孩跟读,发音有些含糊。
黑发女孩点了点头:“对。”她指向一旁的异色含羞包,“这是含羞苞。”
“含羞……”
“含羞苞。”
银白卷发的女孩露出一点欣喜之色:“含羞苞。”她指着宝可梦说道,“蔷薇……”
“蔷薇?”黑发女孩一愣,笑了:“对,没错。未来,含羞苞会进化成毒蔷薇哦。”
宅邸后的花园一角用树木区隔出了一片花圃,六瓣形的娇小花朵盛放其间,接近花蕊的部分呈粉白色,渐变至外侧时,显出浓郁的粉红色:葛拉西蒂亚花。俐俐的父母从神奥旅行归来时,带回了一小包种子,经悉心培育后,繁衍成了一片樱色的风景线。孩子们坐在木栅栏旁,肩并着肩,俐俐将下巴放在蜷起的膝盖上,安详地闭着眼,仿佛沉醉于葛拉西蒂亚花的芳香。忽然,她的眼睛睁开——一束水枪从灌木中喷出,不偏不倚射在了她的手肘处。
水珠渗过层层白纱,在真丝里衬上漫开了深色。
“哎呀~抱歉!”
灌木后跑出了三个人。领头的小男生戴着眼镜,梳着背头,小大人似的模样;小女孩编着两条蓬松的辫子,穿着皮皮图案印花的蛋糕纱裙;另一个小男孩是壮实的,一身褐色儿童西装,从内里撑得鼓鼓囊囊。三人身旁跟一只莲叶小童、一只可可多拉,分别是背头男孩和壮实男孩的宝可梦:“我们正在对战,没想到你在这儿,对不起啊~”
“桥本!”俐可生气地喊道,“你故意的!”
背头男孩嘻嘻笑着:“我哪有!”
异色含羞苞一下子跳到主人身旁,头顶花苞一鼓一鼓,酝酿着爆发似的声响。桥本说:“好吧好吧,听我说!那天我在路上,看见她——”
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尖正对着俐俐,绘声绘色描述下去:“她呀,像土狼犬一样趴在池塘边上!一只溜溜糖球在池塘里游泳,她把头伸过去,结果被[水枪]浇了一脸,哈哈哈哈哈!”
“俐俐,你是不是渴了?”穿蛋糕纱裙的女孩子掩嘴笑道。
“溜溜糖球的水枪,是不是有甜味啊!”穿儿童西装的男孩哈哈笑道。
俐可气得双颊发红:“你们,欺人太甚……你们向俐俐道歉!”
“真搞不懂你,俐可。”桥本叠起双手,老神在在地质问:“为什么非要同她一起玩?明明她是个傻子。”
“你应该同我们一起玩。”壮实男孩说,“俐俐是傻子,不会说话。”
“我妈妈说,俐俐有病。”穿蛋糕纱裙的女孩子嘟着嘴道,“会传染的。”
俐可捏起了拳头,大声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好心请你们来,你们却没有一点礼仪——你们,欺负俐俐就是欺负我!欺负我爸爸妈妈的一番心意!你们不道歉,我就告诉爸爸妈妈,告诉伯伯伯母,你们一辈子也别想来了!”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终于,相继,露出一点不安或不甘的神色来。
“对……对不起。”以背头男孩为起始,三人轮番道歉,埋头匆匆地离开了。
“别理他们。”俐可说。
俐俐看向了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纯良得如初生的小四季鹿。俐可叹气:“你听得懂对不对?我知道你很聪明。你学说话那么快,总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骂回去!可别同羽治叔叔说是我教你的……哇啊!”
俐俐一下子抱住了她,柔软脸颊依偎着她的脖颈,两只小手紧紧圈着她的腰,彼此的皮肤是温暖的。
“俐可!”她用唱歌般的声音说道,“俐可~”
俐俐睁开双眼,入眼是和煦日光,淡金色的一小片,摊在医院的白色被褥上。空气因空调机的运转而凉爽,含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大吾立在窗边,臂上挽着西装外套,光影勾勒的侧脸如雕塑般英挺。俐俐不甚清明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毛茸茸一团蹭到手边,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喵!”
“呀,托帕。”
发声时,喉咙处仍有残余的□□感。波克基古从另一边扑腾过来,小手握在胸前,呈热泪盈眶状:“波~波古!”
“……帕拉伊巴。”她微笑着回应,“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大吾来到她的床前,弯腰,仔细审视她的面孔。俐俐伸手,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他垂下手握住她的,掌心是温热的:“还好么?
“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浮起一丝笑容:“是啊,医生说你很好,可我总担心你……”
声音低下去,他吻了一下她的眉心。俐俐搂住他的脖颈,小巧鼻尖轻蹭喉结。短暂的片刻相拥后,门后响起轻轻的叩击声。
“请进。”俐俐坐直身体后说道。
来人是莉拉,怀抱着一束淡雅的百合花。她与大吾相互致以客气的问候,后者道:“我打算去买一些吃的,莉拉小姐坐一会儿吧。”
送来两杯热茶后,他叫上巨金怪离开了。莉拉终于开口:“我很抱歉。”
她的目光直指俐俐的脖颈处——留有代欧奇希斯留下的淡红色勒痕。俐俐摸了一下颈边:“很明显么?”她腼腆地笑了笑,“别介意。比起这个,嗯,我想问些别的,可以吗?”
莉拉深深注视着她。叹息一声后,她说:“这里不太方便,等你再好一些,来对战塔找我吧。”
俐俐关怀地问:“达拉先生怎么样了?”
“早你三个小时苏醒。他的头部遭到了[叶刃]击打……至少需要休养三天,保险起见。”
说到这里,莉拉又陷入沉吟,眉头皱着,陷入不安似的。留意到她的目光,莉拉咳嗽一声:“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去看望他。就在隔壁。”
“我会的。那,森林蜥蜴呢?”
“它已经离开了。事实上,它留下了一封信……”
莉拉是极少极少这般吞吞吐吐的,俐俐想。
“写信……它懂得人类的通用语?”
“是脚印文字。”短暂的迟疑后,莉拉说道,“森林蜥蜴很感谢你,并且认为你有权得知信件内容。如果你不介意,由我代为翻译可以么?”
森林蜥蜴的“信件”是写在一张手掌宽的掌形叶上的,像一片密密麻麻的刮痕。“写给莉拉小姐,”莉拉念道,“对于我的一切作为及后果,我深感羞愧,并深知我有义务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只是,实在难以启齿……”
“自‘诺瓦·希罗’陨落,我失去了全部记忆。意志的残余驱使着我来到这座岛。在俐俐小姐到访工厂的那一日,我的世界已停转了二千八百九十四天。”
“当她提及‘米拉特·爱梅拉德’,一切向我涌来。”
“我看见了我的记忆,同时,我失去了对它们的掌控力。”
“诚如您所知,米拉特·爱梅拉德是我唯一的挚友。即便背负罪孽,我仍无法弃之不顾。”
“对于我卑劣的不告而别,我祈求您报以憎恶。”
莉拉的声音始终是平静的,可她的内心果真如此?俐俐想着,察觉眼眶湿润,快速以小指揩了一下眼角。
“以上。”莉拉举起叶子,“容我强调——我没有加以任何程度的润色,或者任何程度的捏造。”
俐俐失笑:“我明白。”
她油然想起了其他的开拓之脑,想起黄瓜香、神代、希尔斯等人,想起他们对于眼前人的猜疑:“他们……为难你了吗?”带走莉拉时,他们声称要一个解释,可莉拉能代替森林蜥蜴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么?
莉拉勾起嘴角,眼底却无笑意:“我删除了录有袭击者的监控录像,并且,将森林蜥蜴的档案从对战工厂的宝可梦信息库中剔除。做了这样的事,不被为难才奇怪吧?”
“我多少理解你的。只是……我在想有没有办法……”
“不需要。”莉拉说,“他们无须理解什么。那与我无关,不是吗?”
是吗?俐俐想。忧伤在她的心底掀起波澜,一层一层地泛开了。
“我很感激你,俐俐。但我同样不想欠你人情。”莉拉起身,以冷冰冰的口吻说道:“明天下午三点,对战塔见可以么?作为赔礼,我愿意付出一些……高等价值的情报。”
俐俐坚持要将莉拉送到楼下。“我想去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以这般说辞堵住对方后,她们在医院的后门处分别。临近傍晚,珊瑚红的彩霞爬满天幕,叶子表面被撒上一层金粉状的日光,掩映着一座土黄高台之上的灰色平顶道馆。俐俐眯眼,顺着石子嵌成的小路穿到绿化带外侧:“对战竞技场啊……”
竞技场主将,黄瓜香。粗略一算,她们已有八九年没见面了。黄瓜香是她儿时的好友,两人同上一所小学、国中,脾性是相似的活泼爱闹。放学或周末,她时常去黄瓜香家的武道场玩耍,依稀记得她那须发皆白但中气十足的爷爷,以及黄瓜香时时挂在嘴边的一句:“我要打败爷爷,成为竞技场的主将!”
她终是成为一名主将了,俐俐感慨地想。八年前的变故后,舆论铺天盖地涌来,她匆匆搬离了卡那兹市,从此再没有与黄瓜香联系——嘲讽、指摘或唾弃她的“昔日好友”不在少数,黄瓜香是如何看待她的,有一探究竟的必要么?她回忆着,心头掠过一阵沉重的忧伤。
“天色暗了,我们回去好吗?”她对宝可梦们说道。
超能妙喵跑过来拉她的手,想了想,将这一位置让给了伤员大嘴娃,俐俐微笑着夸了一声“好孩子”,牵着大嘴娃慢慢往病房走。她仍在回忆黄瓜香:白天在工匠之穴门口见面时,金发姑娘的态度很是微妙,但脾性与儿时大差不差,直率、利索、些微带了点孩子气。“你记不记得阿瓜?”她问大嘴娃,“她是长高不少啦……”
大嘴娃愉快地表示附和,继而吃惊地眨巴双眼,往楼梯上一指:“chea!”
通往二层病房的楼梯上,好巧不巧,赫然站着□□服蛋卷头的姑娘。她的脚边伏着一只月亮伊布,毛色纯黑,眼眸如血。“阿瓜……”俐俐脱口而出。
黄瓜香停了下来,脸色是惊讶的。很快,她将脑袋一扭,响亮地从鼻间挤出一声:“哼!”
脚步卷着一阵风掠过她的身侧,噔噔噔,走得头也不回。月伊布在她的身侧略作停顿,垂眼,像是致意似的。俐俐目送着一人一宝可梦的背影,茫然中生出一股子失落来:果然被讨厌了啊……
行至二层,与她的病房毗邻的门打开着,一名穿着工装背心的男人盘腿坐在床头,床头柜上摆着一篮子新鲜水果。俐俐挣脱思绪,往门板处叩了两下:“达拉先生。”
“俐俐小姐?唔,请进。”
达拉的半个脑袋包着绷带,有短短的头发从缝隙间支棱出来,抹去平日惯有的威严感。见她瞧着那篮子半人高的水果,男人微微一笑:“您来得巧,黄瓜香小姐刚走。这些水果给我一人是太多了,让您的宝可梦挑些喜欢的吃吧。”
“波古~!”
帕拉伊巴欢快地叫了一声,跃跃欲试,被她一把捞了回来。“太失礼了,不可以……!”将波克基古紧紧圈在胸前,她对达拉说道:“您留着慢慢吃才好。在工作吗?”
“同僚们正为下周的开幕仪式忙碌,独自闲着,我总是良心难安。”电脑显示着斑斓的3D布景建模,俐俐猜想他负责了不少舞台工作,“身体还么?听说您被卷入了一场恶战。抱歉,这很难否认与我无关。”一边说着,他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显然是要专注于当下的对话了。
“请别……该说抱歉的是我。于我来说,您是更无辜的。”
达拉摇摇头:“莉拉不是寻常人。我既选择了协助她,会有心理准备。”
俐俐语塞,达拉倒是坦然一笑(今日他笑得竟比平日多些):“我见过‘偷袭者’,并不认为那是穷凶极恶的家伙。它有一双奇特的眼睛,我想它的知识、阅历不输于我,不输于70%……不,80%的人类。”
俐俐含糊应着,脑中掠过疑问:达拉对森林蜥蜴所知多少,对胖可丁行会所知多少?关于工匠之穴地下的“时之齿轮”与“时间之花”,他有可能知情么?
“如果有想问的,但说无妨。”达拉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我姑且是掌管‘知识’象徽的开拓首脑啊。”
“是有一件小事。”灵光在她的脑中一现,俐俐问道:“关于这一术语,或许您会知道么?”
一边说着,她打开了手机备忘录,写下一串通用语后递给对方。达拉字正腔圆地念道:“——Nova Cielo。”
研究表明,小部分的宝可梦拥有以脚印记述、传递信息的本能与智慧,演化而来的文字名为“脚印文字”,与九成九的人类语言共性为零。仅有“通用语”,一类由未知图腾演化、改良并流传的特殊语种——这该是一个奇迹般的巧合——在宝可梦特有的脚印文字中亦有应用。俐俐并非古语言的专业研习人士,大略知道的是诸多地点、人物、甚至宝可梦的命名,皆由原初的“古未知图腾语”口口相传而来。莉拉读信时,她仅仅往“信纸”上瞄了一眼,便从一众鬼画符中辨认出了形状熟悉的文字:Nova·Cielo,诺瓦·希罗。
她猜测这是一个地点,一个早已“陨落”的地点。而从达拉的表现来看,他对这一词汇同样感到陌生。
“天文学中的确存在名为‘Nova’的概念……新星,指代因突发性的增量而诞生的恒星,又名客星。”达拉说,“若是别的,我的确想不起什么。方便打听它的出处么?”
俐俐不打算泄露什么,答得早有准备:“我在学习古未知图腾语,最近找了些旧书在看。”顿了顿,“请别在意,是我解读错了也说不定。您知道‘通用语’与‘古未知图腾语’的文法相近,但语法是大有差别的。”
达拉颔首:“的确如此。”
说着,他的视线抬高,越过她的肩头:“大吾先生。”
俐俐吃惊,回头,提着购物纸袋的青年在门边微微笑着。被点名后,他施施然走进来:“可不是我有意偷听,你们谈得专注,我才等了一等。”他问,“感觉如何?您的精气神看起来不错。”
“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两人自然地寒暄起来,徒留俐俐一人在心里咯噔着:大吾……将她的鬼话听去了多少?
大吾买来卡洛斯海鲜烩饭、烟熏里脊与油醋生菜。两人拉了一个小凳子,围在病房的小桌边进食。“你在学习‘古未知图腾语’?”分餐具时,他含着笑问。
当然没有,他分明知道这一点。俐俐说:“我撒谎的。”
大吾执着塑料刀叉,将食盒里的香烤里脊切成薄而等大一片片,动作一如既往充满风度:“我有荣幸知道原因么?”
俐俐叉了一片里脊送到他的唇边,他便懂了,些微无奈地张口咬下。俐俐叹道:“你得允许我有一点秘密……”
大吾笑着说好。
“关于工匠之穴——”他顿了顿,谈起了严肃的话题:“在我看来,那个洞穴不寻常。我想听一听你的看法。”
看法?俐俐自知无法说出:你是对的,那个洞穴有‘时之齿轮’、‘时间之花’以及‘时空漩涡’一类的神秘东西。她谨慎地思索了一会儿,答道:“那个洞窟……与浅滩洞穴很相似。”
思及此,她陡然想起了浅滩洞穴深处,那一面面铜镜怪形的镜子——是了!纵使表面覆着坚冰,那形状、质地,岂不与今日所见的“时之齿轮”别无二致?
大吾微微惊讶,继而沉思,点头:“你这么说,的确。”
“我们,能追踪到俐可的去向么?”她怀着微弱的期望问,得到的是意料之中的:“很遗憾,抱歉。”语气低落下来。
俐俐摸摸他的手背:“抱歉什么,你做得很好了。今天——你是我的英雄。”话一出口,多少令她感到害羞,但俐俐认为值得,大吾的脸色稍稍明亮起来了:“俐可她……”
一瞬间记忆纷涌而来,她想起多年前的迷蒙夏天,怒放的葛拉西蒂亚花田,以及涨红着脸维护她的黑发小姑娘。俐俐轻咬嘴唇,眼眶发酸,她有满腔的话想要告诉大吾,关于她,关于俐可,但最终的最终,她只是吸了吸鼻子,用轻而坚定的声音说道:“我一定会阻止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