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申带着韶歌走进了院子里。
他将小姑娘放下马,低头交代。
“我先将这马牵到厩里,这是东宫的马,需得嘱托马夫喂点好草料,要不然给吃坏了我没法和殿下交代。”
韶歌迟疑着点了下头。
“少爷,马不能进院子,老爷看到了要骂人啊!”门前护院对他们喊了一句。
“知道!”司徒申高喊着回话,又对韶歌继续说,“放心,这是我家院子里,很安全。你只等我片刻,那马厩味道太差,公主还是别跟我过来——我即刻回来,”司徒申道。
韶歌眨眨眼,“……那你快点?”
“放心——三顺啊、三顺!”司徒申牵着马朝护院走去,“这是我兄弟家妹妹,交托给我的,你千万给我看好啊,回来之前别叫人乱走。”
“放心吧少爷!”护院答应得干脆,“一根寒毛都少不了!”
韶歌见人上马,飞也似地离开,才转过头来,好好打量这院子。
规模算不上宏伟,几眼下去,就能将大致布局看个七|八分,景致也全都是规规矩矩的,断没有什么巧思。
可韶歌见惯了奇淫巧技、鬼斧神工,再看这端方规矩的院落亭台,反倒觉得新奇。
“好漂亮的小姑娘,你是谁家的?”
韶歌肩膀上忽地出现一只手,她惊吓着转过头去,见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大姐姐。
“我……”韶歌开口,却迟疑了,她的身份……是否应该明说?
“谁将你带过来的?你要找谁?”那人蹲下来,平视韶歌。
韶歌找到了眼熟的原因,此人和那个司徒……长得好像啊。
“我、我找司徒,”韶歌道。
那姐姐一愣,噗嗤笑出来,“小妹妹,你真是太有意思了,眼前这院子里,十个里面能有九个姓‘司徒’,你记人的时候可不能单记了姓氏却不记名字啊。”
“司徒珮!”门口传来火急火燎的声音,“你干什么呢!”
韶歌回头,果见司徒申大步跑着回来。
“你做什么?”司徒珮见了人,竟将韶歌一把拉到自己身后,指着司徒申道,“大喊大叫的别吓着人——是你带回来的?”
还不待司徒申答话,司徒珮便倏地转头问韶歌,“他是带你来的人?你认识他吗?”
韶歌点了头,司徒珮才松开她肩膀,转而拉起她的手。
“你哪儿拐来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她道,“老五,你不是在安京闲出屁了,跑去干人肉生意了吧!”
“呸呸呸!你说什么鬼话!”司徒申皱眉,“客人还在呢,你能不能有点素质?都是你天天和那未婚夫周思博在一起呆的,现在连说话都和他一个鲁莽味儿!”
“你好意思嫌弃我?”她瞬间瞪大了眼珠子,“老五,你在军中什么时候做过正人君子了?你斗殴骂娘打牌喝酒的事要不要我挨个跟爹爹报上一报?”
“停、停停停!”司徒申连忙伸手制止,“四姐,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咱们俩的事以后慢慢说,咱今天先把小韶歌安排好。”
“小韶歌?”司徒珮一愣,瞧瞧司徒申又瞧瞧韶歌,面上的笑忽地炸开。
“——你就是小韶歌啊!”她蹲下去,两只眼睛直勾勾地亮着光,瞧着她,“我早听说过你的事迹!小小年纪就能拳打魏诏,脚踢魏照月,听说魏诏到现在还拄拐呢,我一直特佩服你!”
韶歌被她这忽如其来的仰慕有些吓住了,身子一个劲儿往后仰。
“诶诶诶,你注意点距离,”司徒申转到另一边,牵起她另一只手,“韶歌莫怕,这是我四姐,司徒珮,她脑子缺根弦,你多见谅。”
四姐:“你才缺——”
司徒申立时瞪大了眼睛,给她后半句话噎了回去。
“四姐姐你好,”韶歌开口。
“好、好,”司徒珮笑着,“我非常好。”
“她早先和魏诏议过亲,后来被宫里那宋修仪搞黄了,”司徒申继续道,“所以和宋修仪那一家子很有些过节,这些年对你的事听闻了只言片语,只当你硬气得很,并不知道你在宫中的处境。”
“我本就硬气得很,”韶歌忽道,给两人逗得一笑,“宋嫔善妒,照月欺软怕硬,魏诏虽有才干,却受家人所累并非良配,四姐离开他是好事,只希望议亲不成别耽误了四姐的姻缘。”
“她?”司徒申冷哼一声,“谁耽误得了她啊?这不,去年刚订的亲,登州参将周思博的聘礼现在还堆在我家院子里呢。她这次从登州回来就是准备准备,不日就要嫁走咯!”
“说什么呢?没听见小韶歌正在安慰我?”司徒珮伸手捶了弟弟一拳。
“是公主!公主殿下!”司徒申揉着脑袋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直呼公主的名讳!”
“我……我——”司徒珮一下子泄了气,眼光逡巡着终于对上韶歌。
“别这样,”韶歌及时开口,“叫我韶歌吧。”
“啊……”司徒珮抿唇。
“做‘公主’的日子并不好过,但出宫后却时时都很开心,”韶歌说着,看向司徒申,“司徒,在你家里的时候,我可不可以不做公主?”
“当然!”司徒申连忙道,他给姐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个中详细等我日后再说给你听。
司徒珮:“……你别拘束,小韶歌,当初太子殿下与我爹爹学习武艺,也来我家吃过几顿饭的,你是他的妹妹,在这就当是回了自己家!”
“是是是……”司徒申笑道,刚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姐姐悄然拉住了耳朵。
“我才想起来问你呢,”司徒珮低声对弟弟道,“你怎么把人家带回来的?太子殿下知道吗?你进宫了?”
“嗯……”司徒申皱眉,“殿下他……算是知道吧。”
“算是?”
“总之……咱们速战速决,吃个饭我将她赶快送回去也就成了。”
“……也就成了?”司徒珮火气腾地冲上来,“你拿咱们家几百条人命闹着玩呢你?”
司徒申连忙摆手,“不至于不至于……”
“你俩跑哪去了?”
远处正厅里一声吼,三个人都立住了。
“二哥,”还是司徒珮先开口。
“全家等你们两个!”司徒捷道。
“来了来了,”司徒申道,“跟娘说添双筷子,我给她带个小客。”
“喂饱你就够麻烦了,你还带个小客?”二哥并未看清远处的情况,只嘟囔了一句就转头回去。
“快走快走,”司徒申拉着韶歌的手跑起来,“我家吃饭的时辰不能耽搁,我爹对这些没用的玩意儿讲究得很。”
“你今天有口福了,韶歌!”司徒珮也道,“因着我的婚事,我家二哥三哥都从边线上回来了,家里难得人这么齐,最近每天吃的都不错。”
“四姐姐,你要成婚啦?”韶歌仰头去问。
“就在年后,”司徒珮说着,突发奇想,“韶歌,你能不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啊?”
“想什么呢?”司徒申没好气地白了人一眼,“人家是公主啊公主!你司徒珮多大的面子?”
“我在问韶歌诶,和你有什么关系!”司徒珮对着弟弟的肩膀,又是一拳。
“你邀请我吗?四姐姐,”韶歌扯了扯她的手,“只是我从未参加过婚礼,但只要你愿意邀请我,我一定是想来的!”
“我邀请你啊!咱们两个这么投缘,我可太希望你能来了!”司徒珮两眼放光,“哎呦,但是你想出宫不容易吧……”
“……确实,”韶歌也想起来了,与司徒破例的这一回,甚至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现埃长乐宫和东宫之外的地方。平日里想要见哥哥一面尚且不易,自己又怎么有底气答应人家的邀约?
“这样,公主,”司徒申道,“只要你想来,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韶歌的脚步停下,定定地看着他,“……当真吗?”
司徒申:“当真。”
韶歌:“我想。”
“成,”司徒申毫不犹豫,“我必定想办法,将你带出来。”
“那可是长乐宫!老五你吹牛吹到天上去了!”司徒珮翻了个白眼。
“你就甭管是哪了,脚长在我身上,这世上就没司徒五去不了的地方,”他道,“我说你怎么总看你弟弟不顺眼呢?”
司徒珮:“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个毛头小子满口胡话,谁能信你?”
“哼!你不信顶什么用?”司徒申鼻孔出气,“公主——你信不信我?”
“信!”韶歌仰头道。
司徒申对上她的笑容,两人相视哈哈笑了好几声。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觉得小韶歌有几分少年人的稚气,展露些许发自内心的开怀。
……
屋内,司徒老将军正对着地图。
三子司徒胜在一旁汇报军情。
“赤狄军最近多有动作,只是还未探清缘由,”司徒胜道,“前线的军马撤回去,没两天又填上来,折折腾腾不知道在干什么,将士们枕戈以待,连着一个月,营里面一眼看过去,全都是大眼袋。”
“老二不是说了,胡州在半夜总能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将军道,“是不是枢密阁说的那些什么‘机动甲胄’?也没个定论?”
“枢密阁派人去了,”司徒胜道,“要我说,咱们还是得找人去学,那两个书生长途跋涉,刚到了地方就病倒了,到现在还发高热说胡话呢。”
他说着捏了捏鼻梁,“要我说啊,爹,就算这回不是,也早晚会有。斯兰往赤狄去的商路,总运些大家伙,这咱们不是一清二楚吗?真等到人家拿出家东西,咱们还赤手空拳呢,这不是开玩笑吗?”
“那玩意未必有你想的唬人,”将军道,“我在枢密阁见过,那东西操纵起来不易,维护成本也太高。”
“真见着了总能有对策,”司徒胜道,“就是见不着,我这心总是悬着。”
老将军:“公良大人进了东宫,让小五留在京都,将来他入了军中,才是真了解这玩意的人,不论是划归己用,还是制敌,咱们都有的放矢。”
“爹就真放心把小五留下来?”司徒胜问,“当初他被太子选中,您不也急着将人放在胡州,要离这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吗?”
“时代不一样了,老三啊,”将军叹了口气,眼光终于离开老旧的牛皮地图,走到椅子上坐下,“小瑜出生的时候,我和你娘刚在登州落脚,那时候赤狄兵强马壮,先帝爷暮年军资贪腐严重,我做梦都想吃顿饱饭。”
“是以小瑜嫁得早,许给江南的富商,就想她能过上好日子,”将军道,“等到你和你二哥的时候,陛下便励精图治了,咱们愈发强壮起来,终于能和赤狄打个平手,登州、随州、胡州、马州、平沙州这边地五郡,至此才算平定下来。”
“到了小珮和老五的时候……”
“您不是已经想着和母亲在登州养老的事情了吗?”司徒胜笑道,“二嫂是胡州名将之后,四妹妹也要嫁到登州,我家那位又在您麾下,咱们家眼看着就能团圆了。”
“是啊……”将军又叹了一口,“可现在,危险又至啊。我曾埋怨过陛下不肯给咱们家一个清净,但现在……这也许是上苍又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司徒胜:“什么机会?”
老将军:“司徒家……继续保家卫国,扛起重担的机会。”
司徒胜:“父亲舍得?咱们眼看过的那些鲜血、杀戮……也叫小五经历一遍。”
老将军:“不舍又如何?你我都眼见过赤狄疯子屠戮平民的惨状,知道城池沦陷的恐惧。大安边防稳固,关系到臣民千万,岂是一点不舍得能抵偿的?”
“家国大义何时谈都不晚,咱们先吃饭?”门口传来了夫人的声音,父子两个立时噤声。
老将军看了一眼漏刻,一拍脑门,“唉哟,有些迟了。”
“罚你两杯,”夫人笑道,“快来吧,今日小五带来了个很有意思的小家伙。”
饭堂,司徒捷蹲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韶歌,“你和我小外甥女差不多大……我家宝贝才会走呢,等她能长途跋涉了,我带她来见你。”
韶歌:“二哥哥的女儿吗?她叫什么啊?”
司徒捷:“她叫阿芙,她母亲喜欢芙蕖,边地却没有,我们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二哥根本就是女儿奴啊,”司徒珮揶揄,“希望二嫂下一个生男孩,气死他!”
“他说不生了,”司徒申笑道,“没办法,他和二嫂都太喜欢芙儿了,怕多来一个把能给她的分走了。”
司徒珮撇嘴,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
“都在干什么?”
老将军步入,只见饭堂一片混乱。
他声音一到,四外鸦雀无声。
“爹,”司徒捷立刻站起来,“这位是韶歌公主,来咱们家做客的。”
韶歌……公主。
老将军的眼光和韶歌一碰,后者挤出个得体的微笑。
太子的妹妹,皇后的女儿,大安朝的嫡公主……
“扑通——”
老将军往地上一跪。
“老臣,司徒文康,叩见公主殿下千岁!殿下万福安泰!”
“……”
满屋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家主。
无不脑壳发昏,膝盖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