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下午,阿鸢和桑槿围绕着阿珹这个人为什么不能见,来来回回拉扯了几十个回合。
桑槿告诉阿鸢,这个人并不是桑榆镇的土著。他具体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约莫是在半年前。
那时他还在桑榆镇上时不时地转悠两下,遇到人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神情,让人好生厌烦。到后来,他就直接住在了现在这个山洞里,再也没有到镇上来过。
有渔民曾经在江面上和他正面相遇,他也不许别人靠近他钓鱼的范围。
要一不小心吓跑了他的鱼,他就面若寒霜,眼神似箭,让人感到寒栗。
阿鸢听了半天,问道:“那他可有出手伤人?”
桑槿一怔,摇摇头道:“这倒是没有。”
阿鸢又问:“那他可有出言不逊,对人不敬?”
桑槿又是一怔,摇摇头:“也没有。”
既然没有打人,也没有骂人,那怎么能看得出他是好是坏,是性情温和,还是脾气暴戾?
桑槿前面还在说,世人多只知其面而不知其心,又怎能单纯凭借他面上的行为,来断定一个人?
何况,这一切都还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实质的证据。
阿鸢相信桑槿是为了她好,但她同样也相信她自己对人的判断。
虽然阿珹这个人看上去的确有些许冷漠,若是不熟悉,也难免会产生距离感。甚至有一度,她曾觉得他无赖又腹黑。
可是,在山洞里,她看到了一个独居山野的男子,把自己的洞府收拾地如此精致,他热爱垂钓,喜欢看书,烤鱼的时候神情专注,给她衣物的时候,又显得那么细致贴心。
这样一个人,她不觉得有多坏。
可桑槿就是不喜欢他,更不喜欢阿鸢和他亲近。
“我可不管,他救过你,我也救过你。我不喜欢他,我也不希望你喜欢她。阿鸢,你要是认我这个姐妹,就和那个野人保持距离!”
阿鸢无奈地点点头:“好,我听阿槿的。”
自那天以后,阿鸢便和桑槿在这个小镇子住了下来。桑槿也慢慢地给阿鸢讲了自己的身世。
其实,自从阿鸢第一天住进这个土屋,见到桑槿这么一个小姑娘一个人独自过着清贫苦乐的生活,她就对她的家人产生过好奇。
别人都是爹疼娘爱,像她这样的年纪,也应该早早地成亲生子了。
可桑槿呢,却到现在依旧形单影只。
桑槿告诉她,自从她记事起,就根本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家在何方,家里有几口人,是贫穷还是富裕。她和阿鸢一样,是顺着水流飘到桑榆镇的一个孤儿。
救下她的渔民夫妇,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双双过世了,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留在这个世间的,只有现在桑槿住的这个小土屋,和几亩桑田。
那时的桑槿,年近八岁。
她拒绝了媒婆让她到镇上卖丝绸的员外家里给他傻儿子做童养媳,愣是一个人学会种桑、养蚕、缫丝,偶尔还会去江里打鱼。
但她水性不好,自从十几岁的时候掉下江中差点溺水而亡之后,便也很少再去江边了。
遇到阿鸢的哪一天,正巧她多日没有食肉,又因囊中羞涩没办法去市集上买,便只能迎着头皮去江边,刚要下网,就看到江水里飘着一团白色,已经被江水推至岸边不远处。
桑槿救下阿鸢的那一刻,仿佛又一次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所以,她才会尤其在意也特别珍惜她。
听完她的故事,阿鸢的双眼早就红了,她一把将桑槿抱在怀里,为她之前轻生的行为,真诚的忏悔。
这个世界上,有的是人比她过着更加悲惨的人生,但是却没有人,像她那样懦弱,那样胆小怕事!
阿珹的精致,桑槿的坚强,他们都让阿鸢觉得,曾经的那个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西蜀公主,已经早就沉到了清沅江的碧涛之下。而后,一个真正的千凌鸢,将会重生!
翌日,天清云朗。
连续几日春雨后的潮湿,逐渐被暖阳蒸发,土屋前院坝中的泥土也开始变得干涸。
用完午餐后,阿鸢找了身桑槿的常服,将自己的丝绸裙装换下,一副清爽干练的模样站在院中,抬头看着屋上的瓦片。
“阿槿,我们把瓦片翻修一下吧!”
桑槿惊讶的看着她:“你好好歇着,这是我的事儿,哪里用得着你动手?放着我来就好!”
阿鸢没有听见她说话似地,转头冲到了土坯中,拿出了几日前看到的那个竹梯。
桑槿几乎是要惊叫出声,赶忙上前接过竹梯:“放着我来!!!”
阿鸢帮着桑槿把竹梯搬到了屋檐下面,看着桑槿一级一级地往上爬,她小心翼翼地扶着竹梯,在下方听候桑槿的差遣。
她们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才终于把所有瓦片全部翻修了一遍。再进到屋里时,那些星星点点的窟窿已经没有了。
桑槿激动地看着阿鸢,两人站在春风中笑得花开般灿烂。
“阿鸢,要是没有你,我都不想做这些事。一个人的日子,苦也是过,难也是过,就没有了多少行动的动力。可是你来了,你让我对生活又多了一份希望,让我又开始期盼着欢乐和幸福了!”
“阿鸢,谢谢你!”
阿鸢愣愣地看着桑槿,她也没有想过,原来她的出现,也间接地改变了桑槿的人生。
两人相视一笑。
自打阿鸢住了进来,整个土屋格调全都焕然一新。遮风避雨,只是最浅层次的改变,她们修缮了土坯,将整个蚕房扩大了好几倍。另外,还在蚕房的隔壁,重新修了一间储物室。
至于卧室里,她们两人齐心协力又做了好几套木制、竹制的家具,门口的屋檐下,两人搬来一张方形的石头,在上面画上了网格,再捡了些颜色不同的雨花石,做成了一个简易的围棋棋盘。
闲暇之时,阿鸢就教桑槿下棋。
不久后,院子里多了些从山野里移栽回来的野花,房间里多了些盛满春花的花瓶。两人休闲时的消遣,也多了一些竹制的管弦乐器。
桑槿打心底里佩服:西蜀公主就是西蜀公主,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连亲自动手做乐器,做棋盘这些事,都能做的这么完美无缺。
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啧啧地感叹道:“我们阿鸢啊,你是怎样神奇的女子?!”
可桑槿也是到最后才发现,这些不过是阿鸢最不得意的作品。她最擅长的,另有其他!
桑榆镇以桑蚕起家,自古以来家家户户养蚕缫丝,制成丝绸锦布后,又被商人收了转卖到西蜀各地,甚至是周边邻国。
每一年,桑榆镇都要举行最隆重的织锦比赛。
凡是桑榆镇村民,有缫丝织布经验的女子,都可以报名参加。而一旦拔得头筹,不仅能获得五十两银子的赏银,更能成为当年的织锦花魁,作为桑榆镇的代表前往蜀中各地,推广桑榆的锦布绸缎。
今年的织锦赛,定在了三月初八。
布告栏刚一贴上织锦赛的消息,便吸引了大批人前往观看。比赛的消息瞬间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桑榆。
阿鸢和桑槿日出时从地里摘了些菜拿到集市买掉,又换回了少量的猪肉。
正准备往回走时,在镇口看到了布告栏上张贴的公告。
桑槿浅浅看了一眼后,便拉上阿鸢要往回走。可阿鸢却驻足久久不愿抬动脚步。
“阿槿,五十两银子!我们可以再扩建好几间蚕房了!”
桑槿再次看了一眼布告,目光却略显黯淡。
“走吧阿鸢,这些比赛,不是我们能赢的了的。先不说桑榆镇家家户户都缫丝织锦,人才辈出。就拿以前的织锦花魁娘子桑梓来说,已经连续四年没有人能超越她了。咱们啊,心有余,但力不足!”
桑槿说罢又要离开,阿鸢的意志却很是坚决。
“没有比过,又怎知赢不了呢?阿槿,我想试一试!”
桑槿拗不过阿鸢,再加上她自己对那五十两银子其实也很心动。于是,在阿鸢的再三坚持下,桑槿拉着阿鸢的手,来到了桑榆镇衙门。
过去的上百年里,桑榆镇的织锦,都由衙门直接管辖。
可是,两人兴致勃勃前去报名,回来的时候,却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失望至极。
她们怎么就没有想到,阿鸢她没有户籍?
桑槿看着失落的阿鸢,轻轻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没关系的阿鸢,比赛参加不了,咱们还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赚钱呢。我们可以缫丝织布卖钱,也可以去镇上的织锦作坊做工。总饿不着的!”
桑槿想,总不至于为了一个比赛,要去暴露阿鸢的身份啊。
阿鸢却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从衙门回来,她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在桑榆镇,究竟要以什么样的身份过下去?
“阿槿,你给我起个新名字吧?只要是你起的,叫什么都好!”
桑槿蹙了蹙眉:“可是阿鸢,即便是给你起了名字,在来历不明的情况下,你也没办法去办理户籍。没有了户籍,我们依旧还是无法报名参赛的。”
“没关系!”阿鸢微微一笑:“今年不行,大不了明年再来。”
院子中央的竹林下,有一方泥沙土地。桑槿没有钱买好的笔墨,平日里就在这个地方,磨平了沙子,用竹条跟着阿鸢练字。
今日仍如往常一样,阿鸢教她写了两遍后,她就自己歪歪斜斜地在沙土上,写下了“桑羽芊”三个字。
阿鸢告诉桑槿:“这就是我的名字,桑羽芊!”
桑槿一边写,一边激动地重复念叨着:“桑羽芊……桑羽芊……阿羽!”
“阿羽?”阿鸢笑着问:“为何不叫阿芊?”
桑槿听了,赌气地扔下竹条,嘟着嘴说:“想起那个野人那么亲切地叫你芊芊,我就很来气!哼,我对阿鸢的称呼,必须是整个桑榆镇……不,是整个天下最独一无二的!”
说罢,她起身往身后的屋子蹦跳着走开了。
阿鸢看着沙土上那三个字陷入了沉思:桑羽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