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越章和三年夏。
太皇太后薨,国大丧,万民缟素。
枯瘦的小宫女端着黑漆描金的承盘,跟随御前公公一同踏进了南宫的大门。
烈日杲杲,一滴汗沿着鬓角滑落。
“我定同它一样黑了。”
小宫女一眨不眨的盯着承盘上的云山纹路,忍不住从鼻间逸出了声清浅的叹息。
高公公微微偏头,只消一个眼神,便惊得她含胸垂首,屏气噤声。
南宫非诏不得开,今日铁锁撤离门闩,沉闷的热浪破门而出,直冲得人目眩头晕,呼吸不畅。
杞柳皱着眉头纳闷,不明白为何要在正午时分做这等差事。
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只听得一声:“世子殿下万安。”
她随众人一同行了大礼。
世子肖罹,废太子肖允煄之子,原名肖琚珩,顺天二十五年,鸩集党羽发动乾门政变,不法祖德,欲毁社稷,着废黜禁锢,除宗籍,夺字,由当今圣上改名罹也。
南宫不设仆人,形同软牢,除了一张床榻,连桌椅都没有,更别说茶水饮食了。
随着高公公大手一挥,杞柳迈着碎步匆匆上前,承盘沉重,少女羸弱,然不敢晃动分毫,只因盘里拖着的,是“天恩”。
天恩浩荡,皇亲国戚尚且承受不起,更何况一介弱女子,杞柳在心里默默数数,真不知道还要举多久,她的手都要断了!
“有劳公公跑一趟。”轻缓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响起,泛不起半分涟漪。
随着盘中的酒杯被拿起,她嗅到了一丝腐臭的气息,忍不住偷偷抬眼。
蓝袖皓腕,皓腕凝霜雪,只可惜镣铐沉重,皮肉难堪其覆,又逢夏季,不曾见医,此刻已经烂得见骨了。
视觉冲击太强悍,看得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肖罹的目光被她的恐惧挽留了一瞬,酒杯在空中停驻,忽然迟疑道:“杞柳?”
杞柳。
他怎知我的名字?
杞柳把头埋的更深了,她没有勇气和将死之人扯上关系。
见她没有抬头,肖罹又说:“你长高了。”
声音的主人比杞柳还要鸩形鹄面,嘴唇干裂,连血丝都干涸了,如此狼狈却难掩眉目间流转的贵气。
肖罹的眼神慢慢变得温柔,想要抬手摸她的头顶,但是似乎是力气不够,只用手背碰了碰她的下巴。
如此燥热的天,他的手那样冰,杞柳并不害怕,一颗狂跳的心反而慢慢沉静了下来。
高公公显然是知道内情的,吊起嗓子说:“心愿已了,世子殿下,您该谢恩了。”
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肖罹的神色骤然晦暗,他颌首,用指腹磨蹭着杯壁,喃喃道:“我真是该谢谢他。”
旧日的贵胄双膝临地,声若戛玉敲冰。
“肖罹敬受皇恩!愿越国之治同圣明天子共亿万万年!”
遂举杯,一饮而尽。
杞柳的目光落在他透白的脖颈上,看着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不消片刻功夫,条条黑线如枝桠般在男人白皙的皮肤下肆意生长,她吓了一跳,实木托盘掉在地上,发出了“哐”的一声巨响。
杞柳瞠目,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不住的向高公公磕头,
酱色的鲜血从肖罹的口中呕出,落在他靛蓝的衣衫上,他倒在床边,看着杞柳的眼神含着无限悲悯。
高公公弯腰,拍了拍杞柳的肩膀,示意她朝那边看去。
在昏倒前,她看见肖罹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话。
她没听清。
——
顺天二十五年,临近年关,先帝病重。太子肖允煄因空印案疑罪未名,圈禁东宫,非召不得出。
是日寒风呜咽,暴雪倾城,百姓皆畏曰:“此乃妖冶之况也。”故而门扉紧闭,路间荡阔,不见一人。
世子肖琚珩伪造太皇太后懿旨,骗开宫门,纠集党羽,伙同璋候列达,以清君侧为名私闯禁宫内帏,逼迫先帝下诏未果,竟欲鸩杀太后李氏。
幸而当今圣上,彼时恒王肖允灼及时赶到,带兵血战,平定叛乱,琚珩被擒,列达叛逃西北,太子自尽,其余党羽抄家灭族,男丁尽数斩首,女子十三岁以上充没官妓,十三岁以下入掖庭为贱奴,子孙后代永世不得脱奴籍也。
杞柳做了个梦,梦里的她十一二岁,衣衫单薄,被人抱着扔在了雪地上,身体表里,满是冰凉。
那感觉太过真实,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再睁眼时,眼前是陌生的,灰蒙蒙的一片。
她把视线从棚顶收回,只觉得浑身疼痛,口干难耐,急需一口水润喉,正当她要起身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声音。
“真是这么吩咐的?若是被人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怕什么,她一个罪臣之后,比咱们还低好些等级,没了就没了,谁会真的在意。”
是谁在说话?
杞柳渴得嗓子眼冒烟,喉咙紧涩的生疼,她翻转过身,忍不住伏在床铺上咳嗽了起来。
方才说话的二人听见咳嗽声都吓了一大跳,齐刷刷的回头望向身后的女孩。
时间在闷热的空气中停滞了几秒,其中一个宫女还在怔愣中,另一个已经从桌上端起拿起陶杯,眼疾手快的递到了杞柳的唇边。
冰凉的清水触碰到了她干裂的嘴唇,对一个口渴至极的人来说,这份诱惑实难抵挡。
况且杞柳还处在一个神志不清的状态下。
她借力似的把住了宫女粘腻的手腕,低头便想要喝水。
然而舌尖刚触碰到冰凉,那诡异的滋味瞬间把她的神智拉回了现实。
水里加了东西!
巨大的恐惧感从心头升腾而起,她抬手挡开水杯,下意识的想要直起身子。
说时迟那时快,方才还举止温柔的宫女,此刻竟猛地抓住了她的头发,将膝盖压在了她的后腰上。
她想强灌!
杞柳感到头皮火辣辣的疼痛,痛的她用手死死的扣住了床沿。她想求救,奈何她是个哑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死命的挣扎着,在陶杯再次临近唇边的时候,她不顾头皮的疼痛,找准机会便张嘴往宫女裸露的手腕上咬去。
杞柳抱着拼死一搏的想法,故而咬的十分实诚,只一下便尝见了腥甜。
那宫女没想到她这等羸弱的躯壳,竟然能生出那样大的力气,当即吃痛的惊叫出来,一个不稳,陶杯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毒水缓缓流淌,蔓延成了数条不怀好意的枝桠。
“还不快再倒一杯!”她冲着桌边傻站着的同伙说道。
杞柳不知为何自己的身体会这样无力,但是她知道,再不逃生,必死无疑,于是她拖着沉重的身体下床,几乎四脚并用,连鞋子都未来得及穿,狼狈的光着脚就往门外跑。
“站住!”那宫女的身形比杞柳高很多,也健壮很多,杞柳行动不便,还未摸到门框,几步之内便被抓住了肩膀。
感觉到了肩膀上的疼痛,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
“我要死了。”
而且死的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年仅十五。
老天爷,您贵庚啊?
杞柳害怕的缩起了脖子,心如死灰的闭上了双眼。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玩完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叫喊:“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这个声音,杞柳惊喜的睁开了眼睛,看见门口来人的那一刻,她恨不得大声高呼出来:“襄娣!”
襄娣身型适中,也不如那宫女高大,但是她丝毫不怵,大步流星的走到杞柳的身边,目光炯炯的盯着那两个宫女问道:“两位姐姐是哪个宫的,怎么从未见过。”
那两个宫女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偏僻的北六所看望一介孤女,眼看着计划即将失败,她们对视了一眼。
抓着杞柳肩膀的那位宫女打量了一番襄娣的穿着,确定她只是掖庭的一个小小婢女,于是板起面目,凶恶道:“上头贵人的吩咐,别多管闲事。”
听闻此言,襄娣笑了笑,说:“倒是巧了,我也奉了贵人的指示来提她。”
“谁?”
“御前高公公。”
听见这个回答,两个宫女俱吃了一惊,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看着她俩不发一言,杞柳抓准机会挣脱桎梏,跑到襄娣身边,畏畏缩缩的躲在了她的身后。
襄娣瞪了那二人一言,抓起杞柳的手腕,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杞柳被拉着顺着宫墙走出好远,直到彻底安全了,她紧绷的脊背才逐渐放松了下来。
襄娣同样松了口气,喃喃道:“是兰嫔吧。”
杞柳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压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襄娣自顾自的说着:“兰嫔还真是小气,只因为上次没洗干净她的漂袖团云衫,便想要你的性命吗?”
看着杞柳呆不楞登的样子,她叹气道:“唉,我忘了,你听不见,不过我可没说谎,走快点,高公公真等着你呢。”
御前的红人高公公?找她做什么,高公公......她见过高公公吗?
湛蓝的袖口,白皙的手腕,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记忆刺激着杞柳的大脑。
嘶......
她难受的捂着头,停在了原地。
感觉到她的停顿,襄娣低下头,正看见杞她着的两个小脚丫,脚上沾满了尘土,显然是走了一路。
“你这个傻聋子,呆哑巴,没穿鞋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啊!”襄娣照着她的脑袋打了一巴掌:“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