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琛前脚刚回,依雯就乘着府中马车赶了过来,碰巧发现他要烧了今日所穿的衣衫,若不是见夏家家贫如斯,依雯还真当这举人是个洁癖之人。
这属实是有些不识抬举了。
她顿时脸也拉了下来,将几张银票往阿吉脸上一拍:“这是我家小姐给的,让你家公子好生掂量着花,记住了!三媒六聘,一样都不能少!”
“哼!”
她甩头扬长而去。
阿吉呆呆地愣在原地,直到两张银票在眼前中悠然飘落,他才揭开黏在脸上的银票,定睛一看,唬了一大跳,连忙手忙脚乱将地上银票捡起。
他比对着上头的面额,瞬间两眼发直,激动的手抖如筛糠,也不管提水烧火做饭的活计,将卫琛的衣服往肩上一搭,拔腿便往卫琛房里跑,一边跑一边难抑自己的兴奋之情,这还是他头一回见这么多钱。
“公子,公子……”
卫琛刚从净房里出来,修长匀称的双手正有条不紊的系着腰带,漫不经心的问:“出了何事?”
阿吉不同雁书,虽然忠实,却有些顽劣习性,喜怒形于色。
“公子,你看。”
阿吉将银票双手呈给卫琛。
几张簇新的银票出现在面前,卫琛撩起袍踞在书案前坐下,“谁给你的。”
“仙女姐姐……”
阿吉兴高采烈的开口,但见卫琛寒霜如刃的眼风投了过来,立马规规矩矩改口道:“是袁小姐身边的侍女送来的。”
“她说让我交给公子,还有什么三媒六聘,一样都不能少。”
“公子是要娶妻了吗?那位侍女张牙舞爪的,虽有些姿色,但脾气暴躁得很,公子娶回来放在后宅,这不得……”
正说得欢快,撇见卫琛比方才还要犀利冷淡的眼神,他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
“这衣裳怎么还没烧了?”
卫琛支着下巴,转头看着桌案上的银票。
“还没来得及烧就碰见袁小姐的侍女……”,见卫琛眉心微凝,阿吉连忙补充道:“我这就去。”
“罢了,不用烧了。”
“啊?”
这一会要烧一会不要烧的,阿吉看着反复无常的卫琛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将衣衫叠好放在一边,“这衣服烧了也不要紧,现在家里有了这么多银子,买些新的更衬公子。”
碎碎念是阿吉的另一个缺点。
卫琛扶额轻叹:“雁书如何了?”
“回公子的话,昨日请大夫过来瞧过后,今日用了药便一直昏睡,大夫说他气血亏耗,需要好好养着。”
“唔……”卫琛沉吟半晌,他提笔运字,在泛黄的宣纸上挥舞了几笔,“你去替我寻这位大夫过来帮雁书看诊。”
阿吉接过一看,他不识得多少字,只依稀认识个杨字,但是看公子方才写字的模样,怎用得是左手?
“若是他今日不在此处,便明日再去,总归能碰上的。”
阿吉面露疑色,欲要开口再问,但卫琛挥手让他即刻便去,说运气好的话还能碰上这位大夫在家睡大觉。
阿吉这才匆匆忙忙转头向街上跑去。
屋内此时只剩下卫琛一人,冷风吹过纸糊的窗牖,一室寒如冰,卫琛捏着几张银票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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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见过卫琛后,袁邺便告了半月假。
郑家三番两次派人来请袁邺,均被袁府各种理由堵了回去。
眼见其他几部和各大府衙蠢蠢欲动,招揽人手,郑尚书也有些坐不住。
适逢秦首辅寿辰,诸多官员不约而同相聚秦府,秦首辅近年来简政放权,在圣上面前有意无意提出要充实内阁人手。
是以,朝中一应官员都想在秦首辅处博个好印象,若是能入内阁,便能时常面圣,一展才能。
秦首辅深居简出,每年寿辰都只请些二品以上的大员进府拜礼。
让袁邺受宠若惊的是,今次秦首辅寿辰竟让自己也入了府门。
正堂内摆了几桌宴席,院里搭了座戏台子,咿咿呀呀唱得是那祝寿戏,约莫是新的戏班子,唱腔略显生涩。
袁邺被安排坐在西侧一角,正对着府门进出的位置,他捧茶欲饮,余光中瞥见吏部、户部两位尚书谈笑风生地走来,袁邺立即起身行礼。
“袁大人可痊愈了?”郑尚书面色平静问道。
“劳郑尚书关心,已然大好了。”
吏部葛尚书比郑尚书年长,眯着满是细纹的双眼打量了一番袁邺的气色:“今年各大府衙报上来的文呈,一半是找我要人的,你既大好了,就赶快将各监生派往各处历事,如今正是用人的时节,莫要在年关前出什么岔子。”
袁邺面对上峰的命令,额头冷汗涔涔,连连应是。
葛尚书捻须点头,由着秦府的仆从领着,往最中心的席面走去。
郑尚书落后两步,堪堪停在袁邺身侧:“此处人多眼杂,上回所说之事,袁大人不如随本官寻个清净的地方一叙?”
袁邺知道躲得一时躲不得一世,对于此事,他思来想去多日,只能婉言:“不敢劳动郑尚书的大驾,四公子品貌非凡,小女生性顽劣,不堪相配,下官惶恐,还请郑尚书为四公子另寻佳偶。”
“袁大人谦虚了,儿女亲事皆由父母做主,听闻令千金才貌绝代,自是配得上犬子。”
袁邺抹了把额上冷汗,微微躬腰低头:“郑尚书高抬小女了,袁府门户低微,实在不敢高攀。”
郑尚书转身逼近袁邺,面色沉凝:“既然如此,本官也不好强求,只是方才葛尚书所言,本官想请袁大人帮个小忙。”
袁邺没想到现在的郑尚书这么快就能松口,之前的热络仿佛像刻意而为,他难免有些怀疑其用心,但此时人多眼杂,也不好过多询问,只得按下心中疑惑恭敬作揖:“不敢当,不敢当,郑尚书但说无妨。”
郑尚书看着袁邺凑过来洗耳恭听的模样,正色直言:“监生历事,举荐之时将率性堂中前列几人推举至户部,这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袁大人……”
拖长的尾音让袁邺登时心中一紧,他环顾一眼左右,宴席还未开始,其他官员三两恭维往来,厅堂之中谈笑之声不绝于耳,二人相对而立的交谈并不惹眼。
“这……下官……”,袁邺有些为难。
“本官与葛尚书已商讨了一番,葛尚书已然默许,只需你履派分之责,其他的我来安排。”
郑尚书兀自下了命令,看见秦首辅已经从里间踱步而出,他露出平易近人的笑拍了拍袁邺微躬的肩膀:“袁大人也要为令郎君的前途着想啊!”
说罢,郑尚书拱着手笑脸迎去了上首,“恭祝秦首辅,寿辰极乐……”
一时间,祝贺之语满溢厅堂,袁邺也随其他同僚一一落座,等待开宴。
“秦首辅素来低调,怎今年寿辰如此招摇?”
“听说今日太子也会前来,毕竟秦首辅曾为太子之师。”
“真的吗?可是太子前些日子不是刚被圣上责罚,这么快就能出宫活动了?”
“嘘,天子家事,慎言……”
同席之人的议论传入袁邺耳中。
他告假半月,倒是不知太子出了何事,欲要向同僚探听一二,便听到宫中掌事太监通传:“太子驾到~”
诸官员起身欲行礼跪拜,太子龙章凤姿,脚步轻快,免了行礼的规矩,扬着和煦的笑容给秦首辅祝寿,看起来倒不像挨过责罚的样子。
待入席坐定,袁邺斗胆往上首一瞧,只见除内阁众学士外,便是吏部、户部、兵部三位尚书分侍左右。
袁邺不敢妄加揣测,想起郑尚书今日的一番话,面对丰盛的筵席,味同嚼蜡。
太子诸事繁忙,敬完祝寿酒便先行离开了。
秦首辅素来不爱应酬,才饮了几杯就称不胜酒力,躲去了里间喝茶醒酒,只由几位尚书撑着场面,众人也不敢懈怠,及至未时,才陆续有人散去。
袁邺随即跟着三两官员请辞离去,却被一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拦住:“袁大人请留步,我们大人有请。”
他一摆手,请袁邺行至内院。
袁邺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跟在管事身后。
从正堂穿过直廊,便出现了一堆嶙峋怪石,一条石子小路通往亭台,几名侍女垂首而立,其间坐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在批阅公文。
正是告醉的秦首辅。
袁邺即行了个大礼,秦首辅才抬起头看了看他,深陷的眼眸十分平静,让他坐下说话。
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袁邺不敢造次,躬身立在一边只称不敢。
虽已入冬,但园中仍有悦耳的鸟声传来,清幽静谧,更显得此处与觥筹交错的正堂格格不入。
秦首辅落笔批下最后一个字后,端过侍女奉立的青瓷盏,品呷了口香茶,缓缓道:“今日唤你来,是有些事情要交待。”
低沉而厚重的声音萦绕在袁邺耳边,让他敛容屏气,不敢遗漏半句。
“听闻尊夫人出自江南白氏?”
“回首辅,正是。”
秦首辅点了点头,靠坐在檀木太师圈椅之中,即使慈眉善目也丝毫不减上位者的气势,“江南富庶,尤以白家为甚,茶、丝、香料、瓷器无一不及,白敬山确实是个经商奇才。”
白敬山是知宁的外祖,白氏的出身,袁邺不常为外人所道,一是商贾重利,在官场上始终是处于末等,二是江南白氏又不同于寻常商贾,若是大肆宣扬,怕会引来无妄之灾。
听得秦首辅提及白氏出身,又直言知宁外祖大名,袁邺诚惶诚恐,不明所以。
“首辅实在过誉了……”
“你勿要多心,本官曾与白敬山有一面之缘,说起来也算旧识。”
秦首辅拢着手,目光透过堆叠的批文望向四方屋檐之上的青天,凛冽寒风吹着梧桐苍劲枝干,叶落瑟瑟,一如此时心境,他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调转了话头:“翰林院许久未进新人了。”
“令郎君如今也正值历练之时,不若就去翰林吧。”
袁邺绷紧的心弦如被重物敲击了一番,惊得说不出话来。
翰林是当朝入内阁的必修之路,袁邺苦熬多年才入了翰林,却因未看清时势而去了国子监。
那时与他同期的学士不是补入内阁空虚之位,就成了天子近臣。
便是不看裙带关系,家族恩露,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他提擢,升上一个品阶。
却逢圣上整顿官场各类不正之气,有如船迟遇上打头风,如今怕是难再上一层楼了,所以当初的选择让他后悔万分。
但是现在知赫如此年轻,得首辅青眼推入翰林,以后登阁绝非难事。
袁邺连忙跪恩拜谢,秦首辅瞳孔微沉,直起身子从众多批文中抽出一张洒金纸笺:“本官粗略标记了一番,你看看可有参考之处。”
袁邺双手接过,迅速通览一眼,心生讶然却也不敢辩驳,只能夸赞秦首辅思虑周到,顾全大局。
见袁邺满口应承,秦首辅也不欲多言,袖袍一挥,让他按纸笺上的要求将此事办好,便差人送客,头也不抬地继续批阅着另一沓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