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河湾长十里,人间勾月照千年。
大湾镇地如其名,是个水草丰茂,四通八达的好地方,汇集了连苍山下一百三十八个村子的所有人气。
柳溪村离大湾镇不远,顾清晏跟祖父天光微亮的时候出发,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到达大湾镇码头的时候,那山尖的红日也才只是露出一点点金边。
顾华斌将赎田的银子严严实实地绑在了腰上,外面再穿上一件宽大的衣袍,任谁都看不出半点端倪。
晨光中的玉带河水汽氤氲,乌篷渡船与捕鱼扁舟挤在一起,顾清晏与祖父在码头处道别,一个乘船顺水而下去茂荣县赎田,一个则沿河向上去水巷胡同里拜访恩师。
临河的青瓦小院清幽雅致,凌绝顶早就等在了小院大门外,正鬼鬼祟祟地扒着门缝往里瞧。
顾清晏觉得这货实在是没眼看,屁股上踢了他一脚,骂道:“你搁师父家门口做贼来了?待会儿别把巡街的卒夫给招来了!”
凌绝顶怒道:“你说谁是贼呢,休要污蔑读书人!我这不是在等你么。”
顾清晏翻白眼道:“你就不能换个姿势等吗?”
凌绝顶退后半步,催促道:“行了,行了,别废话了,你赶紧过来叩门。”
“……没出息的玩意儿!”
顾清晏骂完后,抬手搭在黄铜狮子门环上,一重一轻地叩击着墨漆木门。
开门的是位五十多岁的老伯,见着顾清晏二人时惊喜异常,开口便道:“晏哥儿!你好了?!”
顾清晏:“王伯,我好了。”
顾清晏语气恭敬,耐心地给照料了恩师几十年的忠仆讲述自己是何时醒的,如今已经完全康复了。
王伯很高兴,眼里闪着水光,满是欣慰道:“好了就好,你昏迷不醒这事,老爷一开始是不知晓的,后来才从别人嘴里听说,知道你得靠着培元养神丹续命,老爷还专门去找了荣和堂的二东家一趟,可那厮却说已经特意便宜卖了二十四颗丹药给顾家,还说就你那病情,吃再多也没用,能不能醒过来,全看老天爷保不保佑,……如今看来,晏哥儿果然是有福气的,自有老天爷保佑!”
王伯手里提着买菜的篮子,拉着顾清晏的胳膊,殷殷期盼道:“老爷最近日日都喝得醉醺醺,心里惦记担忧着你,可又胆怯不敢去看你,你赶紧进去给老爷报个平安,好叫他也能振作起来,……对了,今儿中午就在家里吃饭吧,我去看看河湾早市上有没有鱼虾卖,到时候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清蒸鲈鱼和香辣虾子。”
王伯将顾清晏推进了大门里,自己则匆匆地往早市方向赶。
高大壮硕的凌绝顶木着脸,自我安慰道:“王伯上了年纪,这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使了,竟然都没看见我。”
“……”
顾清晏不忍心打击他,只能沉默以对。
凌绝顶跟在顾清晏后面,一起往院子里走,不死心又问道:“顾伯昭,你说王伯怎么就没看见我呢?”
顾清晏语气飘忽道:“可能是……,王伯上了年纪,眼神确实有些不大好了吧。”
凌绝顶似是得到了肯定,精神大振,点头道:“必定是如此。”
两人绕过影壁,沿着抄手游廊往里走,径直来到了正院,见那书房的门扉大咧咧地敞开着,便直接走了进去。
临川的青竹躺椅上,一个满身酒气的儒雅老帅哥正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他手里握着一个银镶玉的扁肚酒壶,腰间搭着一条素色的冰丝凉被,明明是将近六十来岁的老人,可须发却依然墨黑,再点缀上透过窗扉的点点日光,就跟那逍遥洒脱的老神仙一样。
这“老神仙”便是顾清晏和凌绝顶的恩师,姓蔡,名璋,字公胜,乃大旻朝最后一位状元郎,一生坎坷曲折,却又波澜壮阔。
“师父,你这是喝了多少呢?”顾清晏一张大脸凑到了蔡公胜眼前,语气无奈道。
“哟,这不是伯昭么?你给师父我托梦来了?”蔡公胜半眯着眼,看来是真的喝多了,恍恍惚惚道。
“师父!还有我呢?!”凌绝顶不想再被无视,激动的声,活泼的人,主动凑上前道。
“咦,你这二傻子,难不成也死了?”蔡公胜努力睁开了眼,面上又是惊讶,又是痛心,十分伤怀道。
凌绝顶见此却开心不已,眼含热泪道:“师父,能得你怜惜一回,我就是当真死上一回,也值了!”
顾清晏:“……”这二货!
顾清晏抬手在凌绝顶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痛得他嗷嗷叫唤,蹦起来有三尺高。
顾清晏拿掉蔡公胜手里的酒壶,将人给扶了起来,认真道:“师父,你摸了一摸我的手,它是温热的,你再看一看这二傻子,他还知道疼,你不孝的两个徒弟都没死呢,都是活人。”
蔡公胜摸了摸顾清晏的胳膊,又看了看凌绝顶龇牙咧嘴的脸,然后拍开了顾清晏的手,又躺了回去,闭着眼,淡然又平静道:“老夫喝多了,头有些晕沉,待老夫睡醒了,再教训你们这两个兔崽子。”
蔡公胜话刚说完,便当真睡着了,不过眨眼的功夫,竟还打起了呼噜。
顾清晏跟凌绝顶对视了一眼,得,厉害还是咱们师父厉害,等着呗,再厉害的猢狲,他还能翻出老神仙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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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顾家早已不见了前几日的阴霾,一大早起来,就连葛氏都满脸带笑,想到家里的水田就要被赎回来了,她还特意去水田边上转了装,瞧一瞧那稻子是不是又变了样。
顾清晏出门时,给顾清景和顾莹儿都留了功课,两个小孩子在房里认真写着。
何红玉带着顾芳儿在堂屋里分绣线,顾菲儿也在一旁帮忙。
周氏就在此时拿着一个灰蓝色的棉布皮包袱上了门,包袱里装着有七八尺长的粉底缎地提花布,织的是银色莲花纹,瞧着美不胜收。
周氏面上带笑,略带歉意道:“何婶子,实在打扰了,这不是我家溪姐到了相看的年纪嘛,我特意买了几尺好布,想给她做一身好衣裳,可真到了动手裁剪的时候,我自个却漏了怯,就怕这一剪子下去,给剪毁了!……因此才厚着脸皮上门,就想请您帮我掌掌眼,看看这裁线有没有画对。”
在裁衣刺绣这方面,何红玉是极有底气的,村里的妇人也都爱上门请教,她也乐意帮忙,这好人缘和好名声,便是这样积攒起来。
何红玉并未推脱,放下手里的绣线,笑道:“你先给我说说溪姐儿的尺寸,还有打算做成什么样式?”
周氏将自家女儿的尺寸悉数告知,又说打算做一件对襟比甲,拿来配水蓝色的月华裙穿。
何红玉在裁剪台上垫了一层粗棉布之后,才将那昂贵的粉底缎地提花布铺展在上面,周氏已经用粉块在布料上画了好几条白线。
何红玉拿着皮尺仔细量了量,几乎将周氏画的所有线条都给改了,尽心尽力地指点道:“你就按照这个裁,绝对错不了,到时候还能省下将近两尺宽的布料,再给溪姐儿做个短衣,正好搭配齐胸的襦裙来穿。”
裁衣本就是借口,那线条也是周氏临时画的。
她听了何红玉的话并无多少欣喜,只叹气道:“这女孩大了,当真是留也留不住,舍又舍不得,不怕婶子笑话,一想到溪儿就要成了别人家的人,我真是揪心似的难受。”
何红玉没有女儿,但她有孙女啊,因此十分能感同身受。
顾菲儿这臭丫头虽然不讨喜,可好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一想到她那臭德行,以后嫁人了多半是要吃苦的。
何红玉同样忧心不已,可却不是只知道干着急的人,反倒积极谋划道:“总归都是要嫁人的,咱们做长辈的,最该做的事就是替她们选个好人家!其它的都不重要,人品秉性最是关键,还有家教家风也要好,未来婆婆最好是个厚道包容的人……”
一说起这个,何红玉可谓是滔滔不绝,就差把自己肚子里的干货都掏出来分享。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娘家得力,娘家要是得力,就算那夫婿是个畜生,他也不敢咬人!到时候娘家兄弟打上门,牙都给他敲掉!
不过这话何红玉没说口,她又不是傻子,也不是刻薄之人,没事戳别人心窝子做什么?
周氏耐着性子听何红玉说完,最后才意有所指道:“对了,我记得您家大郎好像也有十七了,是不是也要开始相看了?”
一旁的顾菲儿顿时竖起了耳朵,心道:来了来了,上辈子堂哥还没考中案首呢,周氏就惦记上了,这辈子怕是更加不会错过。
何红玉却有些莫名其妙,心道:你不问我大孙女,问我大孙子做什么?
自家大孙子倒是不着急,他昨日才说要参加八月的秋试,如果中了举人,还会再参加明年的春闱,之后才会考虑亲事。
何红玉和丈夫都非常赞同,一来怕分了大孙子读书科举的心,二来等大孙子再考中了举人进士,到时候才相看亲事,可选择的范围不就更高更广了嘛。
何红玉是这般想的,就也这般如实地答了。
周氏闻言神色僵硬,干笑着敷衍了两句,便带着布料匆匆离开了。
何红玉将人送走后,才反应过来,对着旁边两的个孙女,若有所思道:“你们周婶子她,是不是在试探我呢?……嗯,溪姐儿和晏哥儿的话,其实也还算般配,只是,哎,可惜了。”
顾芳儿专心于分绣线,闻言有些懵懂茫然。
顾菲儿却连连点头,是的,她就是在试探您呢!
上一世堂哥院试没过,要再耽搁三年才能参加秋试,到时候可就满二十岁了。
祖母便想着先替堂哥把婚事定下,因此周氏上门来试探的时候,才会跟祖母一拍即合。
毕竟,祖母其实也很喜欢刘云溪,再加上刘氏在大湾镇也算是响当当的大族之一,那茂荣县的县丞大人,就出自刘氏嫡支长房,跟刘云溪的父亲还是没出五服的隔房族兄弟呢。
如今看来,刘云溪跟自家堂哥肯定是不成了。
这辈子果然跟上辈子不一样了,其中最大的不一样,就是自家堂哥考中了案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