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他们就要来了。”
地妖佝偻着背,小心地看着重明的眼睛汇报着。
魇兽静静地待在一旁等着他说话。
重明摸上神树的树干敲了两下,然后点点头叫来许珩舟笑着问他:“你觉得这次他们能逃掉吗?”
许珩舟也是笑着,眼里的恨意又深了几分:“如果有人侥幸逃脱,我不介意送他一程。”
重明享受着许珩舟眼里浇筑的恨意,突然大笑出声,连道几声好:“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个人。”
许珩舟问道:“谁?”
重明的笑声渐渐消匿,对上许珩舟的眼神逐渐泛冷,最后盯着他,板正的脸上又硬被他挤出笑来:“我。”
他收回了眼神,重新笑着:“你相信吗?
许珩舟一愣,问他:“相信什么?”
重明转过头,慢慢看向他:“相信——影子也有它的生命。”
许珩舟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戳到,短暂性地停了几秒,然后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对上他的眼睛淡然道:“当然相信。”
重明再次笑笑,对着许珩舟言道:“走吧,去送他们最后一程。”
祁落他们走到月森深处的时候,重明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重重围上来的由妖截断了他们的逃亡之路。
祁落拽住攻向她的由妖,它身上长了倒刺,缠上祁落的同时撕扯着她的皮肉。
祁落吃痛,迅速用碧也玉螺刀割下一段,然后从手上挑开,血腥味迅速在空气中蔓延。
温清柩奏响清音笛,音乐与祁落腰际的铃铛交相呼应,慢慢沉默了躁动的由妖。
荼朝等人也是迅疾地砍断了最近的几处由妖,他立在最中央,洁净的法袍不染一丝血污,手中的除魔剑绕着纯白的光息,他缓声开口:“阁下既是到了,便出来见见吧,总躲在暗处戏耍我们,想来也没什么意趣。”
重明从林间某处走出,看着立在最中间的荼朝,弯起唇角:“戏耍?我可没那个闲心,我是来送你们上路的。”
木澈眯起眼睛,手里敲打着影花七杀扇,危险地盯着他看。
“话不要说得太早,谁送谁可不一定呢。”
燕尘持着神爵,剑锋指向远处重明的面门,他的瞳孔缩了半瞬,重明压下嘴角,紧了握拳的力度,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用剑锋指着我。”
他骤然出手,黑气迅速席卷,钻进方才将将退下的由妖身上。
重明又打个响指,魇兽从一边窜出,胀大了身形笼在他们头顶,刺耳的笑声在空中游荡。
地妖也被重明叫出,老者将拐杖重重扣向地面,由妖应声而起,如大浪般向祁落他们倾泻而下。
身边的树木此时也像有了生命一般生出枝桠抽向他们。
重明隐住眼神里的疯狂,嘴角弯下,胜券在握地看向被围在中央的几人,讽刺地笑道:“现在求我的话,可以考虑给你们留个全尸。”
秦野举着手中的剑冲站在远处的重明骂道:“留你大爷的全尸,给我把许珩舟和桑宁他们还来!小爷我饶你不死!”
重明并没生气,反而继续笑着看向秦野,讥讽的意味爬满了眼眸,他道:“说这大话,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方才还在激战的荼朝突然顿下身,将除魔剑狠狠插向地面,吉祥双刀并起同温清柩一起护在他身旁。
一边的荼暮也收了手,在燕尘和祁落的掩护下携来斩妖配合着除魔,在木澈开启瞳术的同时,两剑顺着飞出去的影花七杀扇狠戾地斩出剑击,破开面前的由妖朝着重明打去。
重明看着向他嚣张袭来的剑气并不害怕,抬起手掌,黑气便从他手中散出围上剑气,稍一使力,剑气瞬时裂成几段,被重明一掌击碎,打向不同的地方。
他又一次笑笑:“你们还真是废物啊,从始至终都是。”
“是吗?我想你应该会后悔说出这句话的。”
荼朝收回除魔剑,看着重明客气地笑着。
重明愣了半瞬,尚未理解他的话语便听见魇兽惨叫一声,方才被他打裂的剑气竟顺势朝着魇兽的方向攻去,在他身后硬生生割开了道口子,强大的引力吸着魇兽从现在的空间抽离,很快它便惨叫一声变成一团雾气钻入那另外的空间消失不见了。
重明一下呆住,从未想过事件会如此发生,地妖老者也很快被另一道口子吸了进去,如今只剩了重明一人。
“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
与之而来的是祁落冷淡的话语。
他们早就发现重明手中的黑气可以操纵月森里的生物,包括围猎他们的由妖和之前遇到的境。
梧桐古树想必便是他一手造就的成果,不过既然重明能给他们设境,那么反过来,又如何不行呢?
被他们摆了一道,重明反应了半瞬,兀得捂住脸笑道:“既然如此——”
他眼神突然变得狠戾,将身体中的黑气尽数逼出,猖狂地道:“那便让这世间再混乱一些吧!”
黑气骤然席卷,在他们头顶肆意游荡,然后越来越多,直到将完整的空间裂成几瓣,巨大的引力吸住了难以抵抗的几人,纷纷跌入了不同的境中。
重明捂住心口,重重地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眼神依旧疯狂:“死吧,全都死在里面吧,我没有输,我不会输!”
他笑得猖狂,咳出的血却也越来越多,几乎就要倒在地上。
他欲倒的身子突然一重,被人扶住,他半抬眼,看到了身边的许珩舟。
“我没有输。”
鲜血从重明的眼睛、鼻子、嘴巴流出,他依旧扬着脸,看着许珩舟高傲的笑着。
“嗯,你没有输。”
重明几乎要脱力了,借着许珩舟的力慢慢站起,对他说道:“带我去找神树大人。”
许珩舟依了他的话带重明到了神树的面前。
重明跪在神树面前,头紧紧贴在地面,鲜血顺着他脸庞流下,染红了眼下的土地。
“求神明大人恩典,再赐予我神力。”
重明狠狠朝着地面磕去,额头立刻乌紫,他却又重新磕下一头:“求神明大人恩典,再赐予我神力。”
他虔诚地跪在神树面前,一下又一下,不停地磕着。
许珩舟就立在一边,无声地看着。
他知道月森背后的人从来都不是重明。
重明只是影子,一直都是。
终于在地面染上重明额头上的血渍后,神树身后走出来道虚影,全身被黑气笼罩,许珩舟连呼吸都滞了半分。
那才是月森真正的主人。
重明一见他来,顾不上身子的乏力,慢慢从地上跪到那人脚边,匍匐在地,恭敬道:“求求神明大人,再赐予我神力吧!”
那道虚影垂下眸看着臣服在脚边的重明开口问道:“之前赐予你的神力呢?”
“我用来把他们困住了!全部都困住了!神明大人,只要您再次赐予我神力,我保证一定能立刻除掉他们。”
“是吗?”
虚影轻笑开口,手指轻轻抚上重明的头颅。
重明笑着抬头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希冀。
只在下一瞬,重明便感颈边一阵凉意,头颅的血慢慢顺着脖颈流下,他脸上挂着笑意直挺挺地倒在了神树的面前。
“真脏。”
虚影看了眼满地的血污,皱着眉收回眼神,瞥了眼站在一边的许珩舟淡淡道:“他死了,你便代替他成为下一位神助。”
没有对重明的死去有任何的悲悯,他很快就找人代替了重明的位置。
“是。”
许珩舟跪在死去的重明身边,法袍染了重明的血污,他低着头重重地应着。
他也是影子,一直都是。
重明静静地倒在一边,一直没有闭眼,脸上的笑容僵硬着,眼神里的希望伴随着逐渐涣散的瞳孔缓缓消散。
就像很多年前一个被人狠狠推到在地的小男孩一样。
脚底肮脏的泥土踩在脸上,来回摩擦着消遣,他们嚣张的剑锋指在额间,男孩屈辱的求饶声碾碎了幼时可怜的自尊。
直到有一天男孩被神明关照,得了传世神剑,于是抹去眼泪,重新拼凑起碎裂的自尊,重新找上他们比试剑法,眼神里灼热地燃起胜利的希望。
可惜手里的传世神剑只是母亲为了安慰自卑哭泣的男孩用木头削出的器具。
在真正的灵剑面前,他很快被震飞出去,手里的传世神剑霎时裂成碎片,与此同时破碎的还有他重新拼凑起的自尊。
他又一次重重地倒在地上,传世神剑其中的一块碎片落在他耳边,沾染了泥土的碎片散发着淡淡的原木香味伴随那些高高在上的眼神钻进男孩的心里,搅得难受,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待到他们走后,男孩慢慢坐起,捡起地上散落的木片,小心翼翼的拼凑着,可惜就如他碎的不能再碎的自尊一样,不管怎么努力都拼凑不上。
他坐在地上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在那一刻,他总算明白世上没有神明,也没有传世神剑,有的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苍拓人族。
没有仙缘,也没有仙根,把别人可怜的施舍当成救赎的光束,享受了圣光普照下的片刻欢愉,再于黑夜降临时无声退场,这便是重明的一生了。
虚影走后,许珩舟蹲在重明面前,良久才伸出手合上了他睁着的眼睛。
许珩舟紧了紧衣物下攥着的拳头,眼眸黯了黯。
在不被人注视的地面,光线折射出的影子才是大地真正的主角。